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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宛宛 -【Your Story之一】閻王的小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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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1 11:48 PM
標題:
余宛宛 -【Your Story之一】閻王的小萌
本帖最後由 a2277 於 2011-11-2 01:55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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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萌是他的妻,他千百年來、世世流轉唯一在乎的女人。
愛她至深,因而她的死讓他許下惡願──他不僅要替她報仇,
讓害死她的人全都給她陪葬;就算他戰死化為惡鬼,
也要看著害她的人為她的死受苦千年!
這個惡念讓他成了地府閻羅,得在地獄裡任職一千一百年。
即便如願目睹害她的人受盡折磨,卻也看著她備受煎熬。
在一起很甜、分開很苦,可他怎忍心見她在地府陪他受苦⋯⋯
林萌不懂,為什麼看見閻王時她胸口的胎記會這麼疼?
她不懂,為什麼閻王對她的態度都冷冷硬硬,像似很討厭她,
但他看著她時眼底像滿盛著愛意,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
要知道被一個這麼帥的男人這樣看著,她整個人不融化才怪!
她真是很難抵擋啊,不知只是地府小廝的她可以跟閻王戀愛嗎?
何況她對閻王發花癡是理所當然,因為據查她曾是閻王的妻子,
只是相聚的每一天他得承受喝下滾燙鐵漿的痛,她好捨不得
【出版日期】 2011/8/2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系列932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12:29 AM
〈情萌〉
一千多年前,流金國——
宮嘯天宮嘯天宮嘯天……
雲朵般紙卷鋪滿整張長幾,上頭寫得滿滿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女子跪於紫茭蓆上,絲緞長髮披於身後,手拿毛筆一筆一劃地繼續寫著,每一劃都認真得像是拿著匕首在木頭上刻字一樣。
填滿紙卷上最後一處空白,女子改執朱筆,打算從這一堆「宮嘯天」裡挑出幾個最滿意的字體,再好生琢磨一番,好教她的王不再笑她的字軟綿如蟲……
她望著那堆字,精緻臉龐認真到擰起眉。
「宮嘯天……」她低喃著他的名字,不自覺地抬頭向窗外。
窗外小院綠意蓊鬱,陽光曬得草木芬芳,蟲魚鳥獸全都怡然自得地於空中、水裡悠遊著。水塘彎橋之下,一對綠頭鴛鴦正並游於其間,讓她看得好生羨慕,只覺得牠們比她幸福許多。
「嗚……」一頭溜到她身邊。
「你來了啊。」女子將狐狸抱到身上,撫著牠一身金亮皮毛。
狐狸瞇起眼,發出一聲嬰兒般軟軟低鳴。
「你倒舒服,跟著我在這裡吃香喝辣,不像他在外頭南征北討。」女子睜大圓亮美眸,故意齜牙咧嘴一番。
宮嘯天領軍與邊界蠻族征戰已有月餘,前幾日已傳了捷報,原本應當是這幾日就要回來的,偏偏他的混帳弟弟前幾天硬是在外患之餘,又領著一票皇室子弟作亂,害得他無法立刻回到她身邊。
唧唧唧……夏蟬在濃密綠樹間發出促促叫聲,她揚起黑白分明的水眸一瞥——
「你們鎮日這麼唧唧唧地亂叫一通,怎麼不幫我把他叫回來呢?」她癟著唇,細緻五官像喝了苦藥似地皺成一團。
「稟報王妃!王的軍隊已經在一里之外,就要回宮了!」婢女的聲音由遠而近,急嚷嚷地說道。
女子驀地起身,手裡的毛筆啪地落在幾案上,在他的名字上滴落整團的紅,像鮮血般暈染了他的名字。
「呸呸呸!」她心一驚,狠敲了下自個兒的頭,扶著矮幾一躍起身,急忙忙地往外說道:「快備好山泉水好讓王沐浴、再送來水酒及幾色鮮果。然後,讓御膳閣備出最好菜色,款待今日入宮的將士。還有,記得替巨雷將軍和大目將軍準備住宿,留他們今晚在宮內休息。」
她的王「宮嘯天」是「流金國」之王,以戰事無敵、征城剛猛威名諸國。可當他從沙場上風塵僕僕地回來後,他的飲食器具卻是務必要求香潔的。
然後呢?然後呢?她接下來該做什麼?
她在屋裡轉著圈,努力想著一個成親兩個月的新婚王妃該做些什麼。
雖然王娶她時,就說過不要她做些什麼,可她不想永遠當個只會往他懷裡鑽的奶娃,總想著要為他多做些什麼。雖然,如果可以一直窩在他懷裡,她會開心得像小狐狸。
「可他是王啊,我不能老是那樣賴著他……」她嘀咕地由東邊走向西邊,再由西邊晃向窗邊。
小狐狸跟著她無頭蒼蠅似地在屋內團團轉著。
「對了!」她驚呼出聲,衝進琉璃屏風後頭,換上王讓人為她裁製的新裝。
平紋素紗禪衣、橘紋花羅中衣、外覆秋香色織錦刺繡外衣,再於腰間繫上一條澄亮絲帶。她攬鏡自照——
鏡子裡那張巴掌小臉,水眸燦亮、粉頰嬌嫩、紅唇興奮地微張著,正與新裝相映成輝。
「快喘不過氣了!」她哇哇大叫一聲,被身上三重衣勒得呼吸不順。不過,只要想到他看到之後會有的讚美神情,她還是笑著走出屏風。
「恭迎王回府!」外頭大聲吆喝,四下一陣歡呼之聲。
她原地愣住,無暇再去綰髮,胡亂用長指梳過幾下,任其滑瀉到身後。這髮今早剛洗淨,並用他最愛的玫瑰香薰過,應該沒問題吧。
「啊!玫瑰露……」她急忙忙地從櫃裡取出一套繪著玫瑰的羊脂白玉杯壺,先倒入水泉之後,再斟進幾滴價格可比擬黃金的玫瑰芳露,最後擱到木製托盤間。
他說玫瑰露是他的最愛,因為他們初識之時,她便是在一叢玫瑰裡救了被下迷藥的他。因此之故,打從她被他帶回宮之後,他便賜她每日都要喝上一盅玫瑰露補氣養顏,久而久之她的身上自然都是玫瑰香味……
她望著那瓶玫瑰露,想起新婚夜纏綿時,他灑了她一身玫瑰露,鬧得春帳一夜未眠的情況,不禁羞紅了臉。
「恭迎大王回宮——」婢女們的叫喚讓她驚醒過來。
一陣沈穩腳步聲正踩過木質長廊,朝著內室而來。
她一聽,撩起裙襬往前疾衝兩步。
不!她得端莊些,好讓他刮目相看,省得他老說她是他的小猴兒。
於是,她垂眸斂頸,捧著木頭托盤,等待著——
「大王駕到。」侍衛拉開大門。
「全都退下。」
一聽見宮嘯天沈穩的權威嗓音,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騷動。
小狐狸倏地從她身邊衝到宮嘯天身邊。
宮嘯天撫了下小狐狸的頭,大步走到她的面前。
她按捺不住想念的心,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的王啊!
她那穿著一身黑色鎧甲、長髮因為長途奔波而披散於寬肩,峻深臉龐曬得黝亮、襯得濃眉大眼的氣勢更加張狂的王,正站在她面前啊。
就這一眼,她一對璀璨眸子便貪心地膠著在他身上,不願移開。
「恭迎王回府。」她屈膝為禮。
宮嘯天峻眸將這個身高只及他肩膀,身形只有他一半的嬌小女子打量了幾回。
「真美,就知道我的小萌兒打扮起來,肯定出眾絕倫。」宮嘯天驀低頭附耳對她說道,鐵鑄般臉孔這時才透出一點人味。
他身上熱氣像烈火般地朝她襲來,她咬住唇,身子卻不禁顫抖了一下。
「成了人俑了?」他高挺鼻梁輕觸著她耳後,滿意地看她身子輕顫。
烈日豔夏間,可他的小萌兒還是一身白瓷般的冰肌,惹得他只想擁她入懷,揉撫她一身的膚白似雪,並享受著那對水靈眸子一見到他時便要綻放的全心喜悅。
宮嘯天取走她手裡托盤,大掌握住她的纖腰,將她整個人高高抱起。
他長了鬍髭的下顎蓄意擦過她雪白頸間,刮出幾道微紅。
她吃疼,瞅他一眼。
宮嘯天望著她,一對讓敵人喪膽的厲眸,此時卻像浸在蜜裡一般。「還裝?還不快把我的萌兒小猴還來?」
她唇邊綻出笑容,貝齒一漾,美麗小臉像夜曇般盛開著。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好想……」她大嚷大叫地朝著他一躍而上,緊摟著他頸子,四肢猴子爬樹般地將他當成樹幹,牢牢地巴著。
宮嘯天摟住他的小萌兒,從不在人前有任何表情的銅眉鐵面在瞬間被注入生氣。
他仰頭大笑,一個翻身便將兩人帶進牆邊的長榻裡,恣意縱歡了起來……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12:36 AM
第一章
「林萌!妳給我醒來!」
林萌瞬間坐正,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留著長髮,明明是個男人,卻長得很女性化的胡黎南。
「啊你故事說完了嗎?」林萌揉著眼睛,看了看旁邊簡單的家具和老舊黑色沙發,一時還沒想起自己今天身在何處。
對喔,她參加了一個全國大學暑假單車環島之旅,現在是第三天,他們人在東部,而旁邊這個胡黎南是前天才認識的新朋友。他們頗投緣,或者該說這個胡黎南一見到她,就好像有八百年的話想跟她說。
「臭林萌!這麼一個可歌可泣、纏綿悱惻的故事,妳居然給我聽到睡著!」胡黎南氣得伸手去推她。
「唉呀,幹麼生氣啊!我有記得男主角叫『宮嘯天』、女主角是什麼『小萌兒』!呵呵呵,幹麼偷用我的名字?」林萌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一對精靈大眸直衝著他笑。「想不到你很有寫作天分,有沒有考慮去投稿愛情小說?」
「我沒有要投稿!」胡黎南鼓著腮幫子、一對眸子瞪得跟林萌一樣圓。「還有,這不只是一個愛情故事!因為妳還沒聽到後面,不知道後頭發生了多麼悲慘的事。」
「喔。」林萌看著新朋友,不敢說出她對這些情啊愛的事情,還不如對吃飯睡覺來得感興趣。
「喔什麼!」胡黎南雙手插腰地說道。
林萌連忙知情識趣地陪上笑臉,補問一句。「然後呢?他們兩人怎麼了?」
「然後,好景不常……」胡黎南嘆了口氣。
「他們之間出現了小三。」林萌幫他接下話,並配合上義憤填膺的表情。
「才不是!」胡黎南站起來,原地轉了三圈。「王妃被想要篡位的王弟害死,王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自己身前……」
「好可憐。」林萌覺得胡黎南的想像力真的好豐富,竟然說到連眼眶都紅了。
「然後……」
「還有『然後』喔,你這個故事到底寫幾萬字了?」林萌倒抽一口氣,一手摀胸以示佩服。
奇怪……林萌揪了下眉,覺得胸前中央的胎記處在發燙。
「妳這個沒良心的女人!」胡黎南跺腳說道。
「乖孩子。」林萌脫口說道,想也沒想便招手要他過來,當他寵物一樣地摸著他的頭。「我旁邊的人都知道我對談情說愛一沒耐心二沒興趣,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沒交男朋友。」
「對談情說愛沒興趣嗎?」胡黎南看著這個有著一雙清潤水眸,眼珠眼色較一般人為淺,唇線兩邊往上微翹,不笑時也像在笑的林萌,眼眶又紅了。
「你怎麼這麼愛哭啊?好啦好啦,你想說什麼就快點說啦!」林萌抽過面紙,塞到他手裡。
「總之,王在死前憤怒至極,滿心都是報復念頭,於是發下惡願,希望他百千年都要看著犯下惡行的王弟及那些背叛者受苦。」胡黎南抓著面紙,猛打了個寒顫。
「這麼轟轟烈烈喔。」林萌感覺胸口胎記處抽搐了一下,她坐正身子,緊盯著胡黎南。「然後呢?」
「王因為生起惡念於是轉生至地獄,被立為閻王,而王妃因為心念總隨著他,也跟著到了地獄……」胡黎南咬了下唇,握住她的手。
「然後呢?然後呢?」她聚精會神地聽著,開始覺得這個故事擁有登上排行榜的潛力。
「地獄苦海無邊,王妃心性良善,不忍看到……」
「林萌!胡黎南!你們以為現在幾點了?所有人都集合了,只剩你們兩個了,是想兩人私奔,還是要留在這裡過夜!」
門外,領隊的大吼氣呼呼地衝破門板而來。
「我們馬上過去!」林萌大叫地說完後,扮了個鬼臉,一手拉起胡黎南,一手抓起兩人包包,就往門口直衝。「快點快點,我們變黑名單了!」
「可是我的故事還沒說完……」胡黎南眼眶又紅了。
「晚上休息時再說。」林萌沒看到他的紅眼眶,一步併三步地飛奔向前。
晚上?胡黎南一聽,鼓起了腮幫子,因為——
林萌沒有晚上了。
※※※
「為您插播一則新聞快訊——東海公路今天發生重大意外。一名參加單車環島的女大學生林萌,因為要搶救一名誤闖對面快車道上的小孩,而被一輛跑車撞上……有關單位正在檢討單車路線的規劃是否才是肇事主因……」
好吵!
林萌睜開眼,卻什麼也沒看見,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鴉鴉。
嗚嗚……她的命好苦啊。一出生就成了孤兒,現在才二十歲就變成這樣……
……對不起……我不應該叫妳跟我一起報名的……我以後會常來看妳……
「喂!你們在哪裡?院長?同學?你們聽得到我說話嗎?」林萌大聲說道,覺得這個夢境實在很詭異。
更詭異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在作夢,卻是怎麼樣都醒不過來。
下一刻,前方出現兩道光線,照亮了空蕩蕩的空間,林萌及時咬住唇,沒驚呼出聲。
右邊一道靛青色光芒,燦然如太陽,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相較之下,左邊那道朦朧白光,則較容易讓人直視,林萌毫不猶豫地往那裡跨近一步——
一瞬間,她的身子像噴射機一樣地激射而出,站到白光前面。
「哇,這速度會不會太快了?」林萌圓睜著眼,這下子真的很確定自己是在作夢了。不然,她的身子怎麼會輕飄飄的?
而且,她竟連自己在作夢都能察覺,會不會太厲害了啊?天知道她這幾天騎車騎到全身快癱瘓,通常是頭一沾枕就睡著,一夜無夢到天亮的。
林萌伸出手臂,想咬自己一口。
「媽媽咪呀,我的手臂是透明的!」林萌透過手臂,看到後頭濛濛的白光。
這個夢境太妙,她應該把這故事記下來,告訴那個愛編故事的……
「誰?那個美少年叫什麼名字?我的記憶力怎麼這麼差?」林萌皺著眉,想敲自己腦袋,偏偏手卻只打到空氣。
她嚥了口口水,「感覺」起了一臂雞皮疙瘩——因為她現在並無任何「實體」可以發麻。
林萌看了白光一眼,決定走進裡頭,那樣她就可以清醒了吧。
衝!林萌揮動著和空氣一樣輕的手腳,咻一聲衝過那道白光。
白光在瞬間像水一樣地流過她的四肢,她嚇得閉上眼、全身發冷,然後她就抵達了另一個地方!
林萌瞪大眼,發現眼前竟成了一片一望無際的黃沙,黃沙盡頭則有一座綿延數公里的雄偉石堡。更奇怪的是——
這座石堡看來竟像是用水墨繪成的一般,不但壁壘每處線條深淡皆不同,牆面甚至像被風吹動的湖面一樣不時地波動著。偏偏城垛上頭,卻又站了一排不動如山、手執大鐵戟的凶神惡煞護衛。
林萌無聲地「哇」了一聲,一個飛身向前,想看得更仔細些,卻發現宮殿前方的高大拱門處,蜿蜒著一條人龍。
林萌看著那些排隊的人,發現他們多數睡著,或者茫然地睜著眼看著前方,只有少數人跟她一樣,好奇左右張望著。
一個約莫兩百公分、年約五十歲的黑袍巨人走到林萌身邊。
林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頭頂光潔發亮,魁梧得幾乎是她兩倍大的巨人。她舉起手嘻嘻一笑。「哈囉,你好。」
林萌眨了兩下眼,懷疑巨人剛才似乎淚光一閃。
黑袍巨人巨雷鬼王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手掌為了控制情緒而緊握成拳頭。
「從這邊開始排隊。」巨雷鬼王一開口,整片大漠裡全都是迴音。
「你有練過氣功喔,丹田這麼有力!」林萌一臉欽佩地看著他,還拍手兩下。「請問排隊要做什麼?」
「審核。」巨雷鬼王定定看著她。
「審核什……」林萌給了一個善意笑容,覺得他的眼神挺和善,正想把事情問個清楚時,卻突然看見她方才所進來的白光處,又湧入另外幾個人……
他們全都飄浮在半空中!
「有鬼!」林萌小臉一皺,驚叫出聲。
「廢話,妳也是鬼!」排隊在她前面的一個七十歲老人家,回頭看著她。
「我才不是鬼!」林萌心慌了,嗓門也大了。
「妳不是鬼,來地府這兒做什麼?」老人家李法好整以暇地問道。
「我又不是故意來的,我是作夢不小心夢到才來的。」林萌睜大眼,真想把自己掐醒,偏偏她現在辦不到,只能急嚷嚷地說道:「而且我才二十歲!」
「棺材裡裝的是人,不是老人。我前面那個年輕太太抱的孩子還不滿一歲,還不一樣是鬼!」李法搖頭晃腦地說道。
「多話。」巨雷鬼王斥喝了一聲。
李法冷哼一聲,也就不再多言。
林萌看著前方那一排人龍,突然間四肢無力地坐在地上。
「這裡的人都是鬼?」林萌抬頭看著眼前的巨人。
「是。」巨雷鬼王說道。
「那你也是鬼?」
「穿黑袍的都是地府人員,我是巨雷鬼王。」巨雷鬼王說道。
「所以,我死了?」林萌無力地問道。
巨雷鬼王沒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為什麼我死了,我卻不知道?」林萌想哭,卻擠不出眼淚。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妳的靈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我是怎麼死的?」
巨雷鬼王舉起蒲扇大掌往林萌的天靈蓋一覆。
林萌閉上眼,腦子閃過一個場景——
她在藍天白雲下騎著單車,突然間在一陣強風之間,她看見一個孩子衝到對面車道,她飛撲過去救人,卻撞到一輛黑色跑車,她像風箏一樣地高高飛起,然後重重地摔下……
林萌回想起一切,驀地睜開眼。
巨雷鬼王收回大掌。
「所以,我死了。」林萌只說得出這句話來。
「妳煩不煩啊!」站在她前頭的李法又突然回頭,一臉嫌她太笨的表情。
林萌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那些面無表情的鬼,傻傻地跟著他們前進移動。
她沒法子相信她居然就這樣死掉,離開她育幼院的家人朋友同學,院長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啊!她當初為什麼要堅持騎單車環島?
林萌感覺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可其實沒有真的眼淚,就像她現在也沒有一個真的軀體一樣。
林萌的心更痛了,她突然懊惱起許多事情——她為什麼不陪副院長去練氣功?為什麼不跟廚房媽媽學做菜?她為什麼不跟學長學彈吉他?
還有!就算她不是很想談戀愛,但她還沒經歷過就這麼走了,還是會不甘心啊。
林萌撫著胸口,不自覺地皺起眉。好奇怪!她的情緒現在就跟她的軀體一樣地淡,好像死亡也不用太傷心一樣?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還想再多活幾年啊!」林萌問道。
「壽夭因緣非一世,是禍是福終難判,死亡非死而是生,妳跟著隊伍走,自會得到安排。」巨雷鬼王說道。
「幹麼唸那麼一串古文?我國文很差耶。」林萌喃喃自語著,繼而想到自己連把國文學好一點的時間都沒有了,於是不開心地癟著唇。
巨雷鬼王看她一眼,身後突然揚起一對黑色大翅。
林萌睜大眼看著那對黑色大翅,馬上忘記她還在煩惱已經死掉一事。
「媽啊!你……你有翅膀喔!」她一對圓澄眸子睜得大大的,繞到他身後看著那一對可以把她整個人包裹起來的巨無霸大翅。「我的天啊,這實在是太酷了!是真的翅膀耶!你可以拍兩下讓我看一看嗎?」
巨雷鬼王依言拍動兩下。
「好厲害!」林萌拍手叫好。「我還以為只有上天堂的人才有翅膀。」
「我們不是地獄受苦眾鬼,是地獄管理處『地府』的當差之人。如果經濟環境許可,當然可以擁有翅膀。」巨雷鬼王慢慢地說道。
「經濟環境許可?」林萌小臉皺成一團,懷疑自己耳背。
「我這副翅膀是用去年的年終獎金買的。」
「年終獎金?年終獎金?這裡真的是地獄嗎?這樣會不會太好命啊?對喔,你剛才說過你不是受苦眾鬼,是地獄管理處『地府』當差的人。」林萌自問自答,答完之後便對著鬼王嘻嘻一笑。「我懂了。」
「總之,地獄還是可以……」巨雷鬼王皺起眉,他皺得那麼用力,就連額頭和頭皮也隨之擰了起來。「有一些體驗。」
巨雷鬼王抿緊唇,翅膀驀地一揚,轉身飛離。
林萌看著他以一種巨鷹姿態飛過半邊廣場,然後穿牆而過進入古堡。
「你看到沒!你看到沒!」林萌激動地對著她前方的老鬼哇哇大叫著。
「看到了,那又怎麼樣?他是鬼,又是王,有什麼不能做的。」李法老神在在地說道。
「你很無趣耶。」林萌朝他吐吐舌頭。「我們在這裡排隊做什麼?等著投胎嗎?」
「我也不過比妳早死一點而已,我怎麼會知道?」李法不以為然地看了她及她身後一眼。
林萌跟著回頭,發現她身後已經排了數十名「鬼」——
要不面無表情、要不臉上寫滿憂鬱,要不就是在睡覺,相同的是每個人身上都顯得黯淡灰暗、全都目光空洞、行屍走肉般地前進,讓人一看便要渾身不安起來。
林萌立刻九十度轉身,正視著前方。雖然她也是鬼,可是她腦子還是像人一樣地思考,她還是有點怕「鬼」啊。
「人要往前看。」她喃喃自語著。
「妳現在已經是鬼了。」李法格格笑著說道。
「謝謝指教。」林萌翻了個白眼,因為個兒不高,所以向上一跳往前看——
誰知道她這腳尖一踮,整個人竟彈到半空中。
林萌停在空中,眼睛睜得很大,將宮殿門口的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
宮門前坐著四名長得一模一樣的黑袍年輕帥哥,正拿著類似電腦掃描器的儀器掃描過每個鬼魂。
被掃描過後的鬼,則依序走到最右側,由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在手腕上印下一排東西。
「你你你……怎麼在這裡?」林萌指著那個操作機器的男人大叫出聲。
「妳來了!」胡黎南一看到她,馬上奮力地揮手。
林萌「飛」到他面前,能在這裡遇到認識的「人」,真的讓「人」感動啊!
「妳終於來了!」胡黎南尖叫著衝上前抱住她。
「你怎麼也死了?而且還一下子變成地府官員?」林萌「喜出望外」地說道。
「我是地府工作人員,已經死很久了。我上去人間只是為了……一點事啦……」胡黎南含糊地說完後,忍不住鼓起腮幫子,抱怨了起來。
「妳今天早上真的很糟糕,一直打斷我的話,害我沒把故事說完……」
「拜託,我人都死了,你還在計較你那個沒說完的故事。」她瞪他一眼。
「就是知道妳會死,所以才說那個故事……」胡黎南嘟囔了一聲。
「你早知道我要死?」林萌伸手要抓他,卻落了空,只好繼續瞪著他。「你怎麼也死了?而且還一副在這裡做事的模樣?」
「才沒有,妳聽錯了。」胡黎南努了下唇,卻別開眼看著天花板。
「喂——」林萌內疚地吐吐舌頭。「我忘了你的名字,真抱歉喔。」
「這很正常。妳剛到地府時,是不是看到兩道光線。妳選擇了白光,在白光流過妳身軀時,凡間一切記憶便會被淡去一半。」胡黎南閒聊似地說道。
「如果是跟著刺眼的青光呢?」她好奇地問道,大眼眨啊眨地。
「那就是心中無依戀、無懼怕、有緣可上『天居』之人。」胡黎南擺出和她如出一轍的姿勢。
「厚,早知道我就衝過去——」
「妳要插隊審判或趕去投胎嗎?」四名長得一模一樣的黑袍年輕帥哥,同時打斷她的話,同時用他們毫無血色的臉龐看向林萌。
林萌抖了一下,直覺便搖頭。又不是排隊吃飯看電影,她才不要趕投胎受審判!
「我是好公民,絕對不插隊。」她大聲說道。
「反對她插隊的舉手!」胡黎南回頭問道。
沒人……呃,是沒鬼回答。
「好了,這些人不急著投胎,快坐下。」胡黎南馬上指揮她坐到座位。
「我也不急。」林萌擰起眉,差點被胡黎南的積極給惹毛。
「可我急啊!眼前正有一個工作好缺,如果妳不及時,機會就落到別人頭上了。」胡黎南哇哇大叫著,伸手往外一指。「那些昏昏沈沈、東倒西歪的鬼,全都是等著要去投胎或下地獄的傢伙,不符合當『鬼廝』的條件。」
「你先不要激動,我坐下就是了。」林萌才坐下,四張同樣面孔的偶像級帥哥便同時拿著一種連著電線的圓形貼片,分別放上她的脈搏、太陽穴、前額。
然後,眼前的電腦螢幕便跑出她這一生的點滴、善惡報表及功過評論。
林萌看得目瞪口呆,因為裡頭連她撿到一百塊,投到便利商店的捐獻箱、小時候偷吃鄰居嬰兒一口冰淇淋等等小事全都沒遺漏。
林萌嘴巴張成一個O字,閉也閉不上。
然後,四名帥哥同時抬頭看向她。
「無功無惡有慈心。」第一名帥哥說道。
「但於地府有因緣。」第二名帥哥說道。
「我們這裡有一個適合妳的職務——『鬼廝』。」第三名帥哥說道。
「妳願不願意留在地府工作?」第四名帥哥說道。
林萌嚥了口口水,一臉震驚地瞪著他們。「你們默契會不會太好?」
「他們是機器人,系統有連線。」胡黎南說道,俊秀臉孔直撲到她面前。「快說好啊!」
「機機機……機器人!」林萌被口水嗆到,咳得滿臉通紅了起來。「咳、咳……他們明明長得和『人』一樣。」
「我們閻王閒來無事就愛研究這種東西,畢竟待在地府還是得找點事來分散心神,比較不難受。這款機械人是第三代,有他們之後,我們工作效率提高了很多。」
「待在地府還是得找點事來分散心神,比較不難受?那你還要我留下來?」林萌鼓起腮幫子,想看看他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我……我是為妳好。妳二十歲就死了,連工作經驗都沒有,難道不會有遺憾?妳才二十耶,還有一大堆沒做的事啊!」胡黎南往她靠近一步,幾乎就要穿透她的身體。「如果待在地府的話,不但可以多點生活經驗,也可以多學些工作經驗,經驗累積在細胞裡,下輩子再投胎也受用無窮的。」
林萌雖然不知道地府的生活經驗對「人」有什麼幫助,但看著和她一樣激動起來就雙眼泛水光的胡黎南,她心窩一暖。
「喂,你真的很想我留下來喔。」她說。
「這話可千萬別亂講,免得人家說我替妳關說。」胡黎南嘟了下唇。
啪嘶啪嘶……突然間,黑色天空開始綻出陣陣雷電般閃光。
「快來不及了,妳快在螢幕上壓指紋簽合約,說妳願意留在這裡當『鬼廝』。五、四、三、二……」胡黎南脹紅臉催促著她。
林萌下意識地用手指在觸碰式螢幕上按下指紋,然後隨著胡黎南的目光往上看去。
漆黑到毫無一絲光亮的天空,打開一個大洞,陣陣閃電雷光霎時湧入漆黑地府間。不少沈睡鬼魂被這等陣仗驚醒,嚇得到處亂竄。鬼魂們彼此穿過彼此身體,然後全都擠到角落縮成一團。
林萌沒空管鬼,早被這樣的出場陣仗給吸引住,一動不動地看著一匹黑金般華麗的黑駒馬車從雷電光中疾奔而出。
敞篷單人車座上,站著一名身穿刺繡黑緞長袍的俊偉男子。
酷!電影裡的帝王將軍出場,也不過就是這種氣勢啊!林萌滿心期待地睜大眼,生怕少看了一眼——
男人黑髮如墨、束於身後,剛硬臉龐的稜角像是雕刻家精心算計過後才雕琢出的一種毫無瑕疵的粗獷。雙眉像濃墨描過,黑眸像黑鋼般閃著冷光。
帥!電影明星有這般神采及外貌的,哪個不是舉世聞名?林萌如同平時看電影看到投入時,就恨不得能鑽進銀幕裡一般地傾身向前,想看得更清楚。
這樣挺拔出眾的男人,正是她喜歡的類型啊!
驀地,那對黑金眼睛對上了她的。
林萌一顆心在瞬間擰了起來,她伸手壓住胸前驀然發燙到讓她無法忍受的胎記,手卻穿胸而過。
要命了,胎記怎麼會這麼痛!
林萌喘著氣,不自覺地瑟縮起身子,但她沒移開眼,還是定定看著他——
下一秒,男人駕著黑駒馬車朝她疾衝而來。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9:45 AM
第二章
「救命啊!」
林萌尖叫地抱頭蹲下身,聽見黑駒馬車的蹄輪聲朝她狂奔而來,感覺到前方颱風般的速度朝著她飛襲而至。
林萌拼命發抖,悲慘地發現自己即便已經死了,可還是會「怕死」。
她咬緊牙關,準備「再死一次」。
忽然間,一道輕風吹過她耳邊。男人在她面前跳下馬車,黑駒馬車則在瞬間消失無蹤。
「抬頭。」男人沈聲命令道。
「拜見閻王。」胡黎南單膝落地,手心在冒汗。
沒想到這個擁有巨星風采的男人竟然是閻王!林萌此時心痛已漸歇,在心裡大喝一聲好。
沒錯!沒錯!閻王就該是這樣氣勢十足、氣宇軒昂的男子漢。
林萌悄悄抬頭,以一種看明星的眼神看向眼前氣宇不凡的男人,就差沒上前要求握手、簽名。
閻王宮嘯天沒讓胡黎南起身,他著火的目光瞪著眼前的小女人,用盡百年的修行才有法子不衝上前狠狠擁住她,或是狠狠地質問她──
她應該在「天居」享天福的,怎麼會在地府!
宮嘯天強迫自己面無表情,頸間的青筋卻因此暴突著,墨眉也緊擰了起來。
她怎麼還長著同樣一張生氣盎然的巴掌小臉,怎麼還是這麼一對靈動活潑的珠玉眸子,分明就是要來讓他牽腸掛肚、打亂他的修行!
「妳怎麼會來這裡?」宮嘯天凜聲問道。
林萌被盯得頭皮發麻,癟了下唇說道:「因為我死了啊。」他幹麼突然一臉凶神惡煞,她又不認識他!
胡黎南很快地看了閻王一眼,確定他不會用閃雷劈人吱吱叫之後,陪著笑臉說道:「她已經簽了合約,準備留在這裡工作,現在就等您這關頭點了。」
「妳……簽了合約?」宮嘯天嗄聲說道,胸膛劇烈起伏著。
「你的表情幹麼那麼奇怪?合約有什麼問題嗎?對喔,我都還沒問細節啊。」林萌一看閻王神情不對勁,馬上警覺地一連迭問道:「簽了合約有什麼好處?『鬼廝』有薪水可以領嗎?要存多少錢才可以買到剛才巨雷鬼王的那副翅膀?可以回家探視親人嗎?幾天休假一次?工作時間多久?鬼也有鬼權吧……」
叫她離開!他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分離了!宮嘯天看著她,心和腦子全都做出這樣的命令,但他咬緊牙根,竟是沒法子開口。
「我等一下再把員工手冊拿給妳看,重點是──」胡黎南打斷她的話,急忙說道。
「妳想不想留在這裡?」宮嘯天說完,狠狠咬住牙關,只差沒把下顎給咬斷。
「我考慮一下。」林萌看了宮嘯天一眼,覺得他板著臭臉問這種話,實在很沒誠意。
「妳已經簽名了,不可以反悔了。」胡黎南被閻王一瞪,閉嘴一秒後又開口說道:「我們這裡福利好、賺的錢都花不完,於此行善還可以累積來世善報,還有來自『天居』的有德之人擔任駐府心理醫生……」
「好,我留下。」林萌聳肩,嘻嘻一笑地露出編貝白牙。
宮嘯天知道他該命令她離開,知道這是場魔考,但他驚恐地看見自己──
朝她伸出手。
「快點,閻王要幫妳做地府工作認證了。」胡黎南抓過她的手擺到閻王掌中。
林萌感覺到一股暖意從閻王手掌流入她的手臂裡,她虛無的四肢於是開始有了重量,飄在半空中的身子開始降落到地上。
她驚喜地瞪著自己漸漸清晰的身影,覺得這一切真是太神奇了!搞不好她下輩子再投胎,還可以寫本地獄遊記登上暢銷排行榜。
「忍著。」宮嘯天黑眸鎖住她的眼,驀扣住她的手腕。
「啥?」她傻傻地低頭一看。
他的長指在她手臂上劃出一道血口。
「很痛很痛!」林萌慘叫出聲,死命想抽回手,閻王的掌心卻像冰一樣地覆在她的傷口上。
她的傷口消失不見,手臂上卻多了一組條碼。
「這是什麼?」她摸著那道像是天生就長在她手臂上的條碼。
「地府員工編碼。」宮嘯天內心不理智地嘶吼著,但他百年的修為卻讓他仍維持著漠然神情。
「酷。」她菱形小嘴一彎,水眸逬出笑意。
宮嘯天閉眼,不再瞧她──
夠了!不該再被風吹草動迷了心,因緣本自生滅、既然已滅,就不該再招來牽扯的……
「恭喜妳成為地府的正式員工。」胡黎南撲到她身邊,在她身邊團團繞著。
林萌一笑,拍拍胡黎南的肩膀。「多多指教啦!」
「把她送到離我最遠的殿房工作。」宮嘯天背過身說道。
林萌看向宮嘯天,對面著這麼公開的討厭,巴掌小臉驀地一皺。
「我會努力工作的!」她大聲地說道。
「我只希望妳快點離開。」
宮嘯天言畢,在瞬間消失,留下嘟著嘴的林萌和興沖沖地領著她準備在地府展開新生活的胡黎南。
***
就這樣,手上多了一道員工條碼的林萌,開始了她的地府員工生涯。
第一個星期是林萌的「鬼廝」職前訓練日,胡黎南自願成為她的輔導員,帶她熟悉地府及地獄的一切。
一個星期之後,地府人力處會根據林萌測驗結果及地府各處的人力需要,替她分配工作。
對林萌來說,在哪裡工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還滿希望可以再看到閻王。雖然他對她實在超不友善,但她貪好美色,想多看兩眼,也不算違法吧。
「所以,我們所在之處為地府,是依照死者生前功過,判斷他們上天或下地獄或再度為人的場所。」坐在會議室裡的林萌,看著手上的筆記本,重複了一次胡黎南剛才說的一切。「地府下方則是地獄,依照大小類型不同,分為五百座,惡靈依其罪業輕重而被分送到不同的地獄接受懲罰。」
「沒錯,我們繼續喔。」胡黎南把手裡的播放棒往前一指,電影螢幕般大小的液晶螢幕秀出下一段課程重點──
大善或大惡之人,不需審判,一旦死亡便會直接升天或下地。九成九的眾生,則需經過地府。尚在等待因緣受生者,便暫留於地府……
林萌睜著一對黑溜溜眼珠,舉手大聲問道:「喂,你不覺得用高科技產品來說明這種科學沒法子解釋的現象,感覺很詭異嗎?不覺得嗎?」
「我也可以用法術直接把法令施到妳腦子裡,但是施法也是要消耗氣力的,既然有現成的科技產品可以使用,幹麼費事?」胡黎南溜到她旁邊坐下,因為他還是比較喜歡閒聊,而非上課。
「是啊!既然地府裡頭的一切都採用最先進的科技,那幹麼還要穿著這樣一深綁手綁腳的古裝戲服?」林萌癟了下嘴,哇哇大叫地扯著身上的秋香色古裝。「我不反對在冷得像冰的地獄裡穿三層衣服,但是袖子寬得可以去演戲,裙子長得可以讓我每分鐘跌倒一次,會不會太過分了一點!」
「唉呀,府有府規嘛。閻王就是來自這個年代,他穿著這個時期的衣服最自在,所有人自然就順從他,衣服乃身外物,有什麼好計較的。妳怕跌倒就走慢一點吧,又沒人趕妳,而且……」胡黎南湊近她,滿臉笑意地說道:「妳很適合穿這種衣服喔!看起來氣質很好,就像王妃一樣。」
「王妃個大頭鬼啦!」林萌隻手插腰,精緻五官皺成一團,一臉不置信地看著他。「我剛才跌個狗吃屎時,你笑到差點掀了天花板。」
胡黎南格格笑倒在她身邊。
林萌支肘看著周遭古色古香的木雕書櫃、貴妃躺椅及他們所坐的梨木長榻。「對啦!地府裡全部都是木製建築,連住所都是長榻矮幾,害我差點都以為自己在演電影。」
「住久了就習慣了。」
「對啊!剛來的時候,覺得地府裡的建築都像用水墨畫出來的一樣,亂不真實的。」現在看久了,也就習慣了。「對了,你在這裡住多久?幾歲了?」
林萌好奇看著這個外貌也不過二十歲的美少男。
「問人家的年齡很不禮貌。」胡黎南嘟了下唇。
「那你整天巴在人家身上就叫有禮貌喔?」林萌嘟了下唇,伸手去推這個硬是要坐在她腳邊的美少男。
說也奇怪,她對情啊愛啊這些事不開竅,所以她對胡黎南不動心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和他相處時很自然,三不五時也會想摸摸他的頭,像安撫小動物一樣。
胡黎南勉強坐到她身邊,嘟嚷地說道:「老習慣改不了嘛。」
「我們才認識幾天,哪來的老習慣?」林萌哈哈大笑,水眸笑瞇成一線。
胡黎南嚥了口口水,連忙說道:「我……我從妳死前就和妳一見如故啊。」
「也對啦。」林萌咧嘴一笑。「對了,住在我隔壁的『鬼廝』李法要我問你,人間、地獄的時間,和你們常說的『天居』有什麼不同?」
「人間一日和地獄一日是同樣的。只是人一生才死一次,地獄裡一天千死千生,又萬死萬生。而『天居』就不同了,那是有大修為的好心人才能上去的地方,天居一日、人間百年。」
「媽啊,這樣會不會差太多啊?」林萌不能置信地睜大烏溜溜眼眸。
胡黎南又賴回她身邊。「時間的感覺是依照人的覺知而定的。快樂就過得快一點,痛苦就過得久一點。」
「那你在地獄待多少年了?」
「快一千年啦。」胡黎南說道。
「媽啊,你是老妖怪喔!」林萌跳下長榻,指著他哇哇大叫。
「才不是!」胡黎南氣呼呼地打她,氣到在原地蹦蹦跳。
「老妖怪!」林萌大笑地在嚴肅的古式家具裡跳來跳去,好讓胡黎南打不到她,完全沒想到她此時的一舉一動,都正在閻王宮嘯天的注視之下……
此時,宮嘯天正坐於私人書齋的黑檀大椅裡,陽剛臉孔定定看著前方的牆上螢幕──
他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看著她那張一笑就會瞇成一直線的水眸,看著她又閃又躲又鬧又跳地和胡黎南追逐,時間界線竟在眼前心底模糊了起來。
有些事,過了多久也沒改變,這兩人還是愛打打鬧鬧。宮嘯天眼裡的肅冷褪去,剛毅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九十九年前,小萌兒被天人帶離地府到「天居」享有三百年無憂天壽。
「天居」一日,人間、地府百年。
可她離開的九十九年,甚至還不到「天居」一日!她怎麼會只在「天居」停留那麼短的時間?況且,她怎麼會這麼快又重新為人?她應該在「天居」有幾百年的天壽啊!
眼前的她,仍是芳華正盛的二十歲。而他走過千年,「應該」比她明白哪些該放下。宮嘯天從她的影像上別開眼,劍眉之間擰出一道深深皺紋。
他招來胡黎南質問過,知道林萌會留在地府當差,會識得胡黎南全都是因為先前負責生死簿的胡黎南一看到她的名字,便犧牲了三百年修行,只為了上去探探她,存心要她返來地府一回。
宮嘯天閉上眼,想用念力找出她的因緣,但腦海中烏漆一片的景象,讓他再次確定,他可以看透地府裡任何一人的因緣,卻還是無法知道與己身有關的點滴。
於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往牆上螢幕望去──
林萌又坐回了長桌前聽課,她托著腮,櫻桃小唇的唇線兩端往上微翹,不笑時也像在笑。
宮嘯天只是盯著,一瞬不瞬地盯著。
「王。」門外傳來一聲叫喚。
宮嘯天驚跳了一下,很快地將眼前螢幕放大的影像,回復為地府十處辦公地點的正常影像。
他在隱藏什麼?他想騙誰呢?人最騙不過的人,就是自己。
就算她當初的乍然離去讓他心碎,他也從沒忘記過他的小萌兒!
宮嘯天雙頰一僵,對著銅門點了點頭。
「進來吧。」他說。
長著一對銅鈴大眼、蓄著一臉絡腮鬍的大目鬼王,穿門而過,單膝落地行禮。
「起身吧。有事?」宮嘯天問道。
這百年來輪到負責文書工作的大目鬼王,著急地盯著他問:「您上調至『天居』的申請書,今天應該要送出去,可至今還沒有送出申請的紀錄。」
「我會送出的。」宮嘯天看著桌上那張薄如蟬翼的申請書。
大目鬼王看著牆上螢幕,目光盯住了螢幕最下角裡正在仰頭大笑的林萌,他血盆大口一張,咆哮出聲。「你不要再因為兒女私情而延誤申請,她害得你還不夠嗎?」
「沒人害我,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選擇。」宮嘯天黑色長袍一揚,轉身繞過一座水綠色琉璃屏風。
他推開後頭一扇窗,看著外頭的庭院──
說是庭院,也不過就是人工造景的庭園流水,人工的藍天、栩栩如生的假花假草、一泉曲池,還有蟲魚鳥獸及鴛鴦的幻象,全都是假的。
地府裡沒有生機!
「什麼沒人害你!那年如果不是因為她,你何須忍受這一切苦!」大目鬼王想著這一千多年來王所受之苦,忿忿地擦去淚水。
宮嘯天回頭看著大目鬼王,氣宇軒昂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大目,我當初發願來此地獄,你們全都誓死跟隨。你怨過我嗎?」他問。
「當然沒有!你是我的主子,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怎麼可能怨你!」大目鬼王激動地說道。
「我也是一樣,不怨。」宮嘯天說道。
大目鬼王看著眼前與千年前有著同樣剛毅的臉龐,卻早已不復當年高聲宣戰、不可一世驕然氣勢的宮嘯天。
「你不怨,我怨!如果讓我知道是誰把她帶來這裡,我肯定讓他死得很難過!」大目鬼王私下清查過林萌死前紀錄,卻怎麼樣都找不到林萌身邊有任何與地府相關人士,氣得差點沒吼翻屋頂。
「如果連你都清查不到,代表有個能力在你之上的人,封印了林萌的生前回憶。」宮嘯天淡淡地說道,因為封印的人正是他。
他不想大家責罵胡黎南的衝動行事,畢竟胡黎南是出於一片好心,想讓他了無遺憾地離開……
「那個胡黎南法力雖然不在我之上,但一看到她就貼了過去,這事鐵定與他脫不了干係。」大目鬼王大吼地說道。
「不用查了。」宮嘯天看他氣到滿臉通紅,上前拍拍他的肩。「有心去追查這種事,不如去看看你這個月度化了多少無間地獄裡的惡靈。」
「那些罪惡深重、生前害人無數鬼傢伙,一日之間千死千生,受諸劇苦,卻還是不知悔改,幾百年可能才度化一個。這種苦差事誰做得來!」
「所以,你輸給巨雷鬼王輸得心服口服了嗎?他過去百年度化了三人。」
「誰說我服了!我怎麼可能輸給那個悶葫蘆,他也不過多度化我兩個人而已!我馬上就去地獄裡看看還有哪些傢伙是可以救的。」大目鬼王咚咚咚地大步走開,整個房間亦隨之震動著。
「等等!」大目鬼王走到門邊,又突然回頭。「你不要想顧左右而言他,不讓我去追查是誰把那女人弄到這裡,也不寄出申請書……」
「我不會因為她的到來,而有任何改變。」
宮嘯天伸出手掌,桌上的申請書飛落到他手中。
大目鬼王瞪大眼,看著宮嘯天用指尖在申請書上簽下剛硬得能透紙背的字跡。
宮嘯天將申請書對摺,申請書在瞬間消失不見。
他胸口一震,感覺五臟六腑被人在瞬間抽空。他握緊拳頭,忍著那名的痛,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任何改變。
「做得好!」大目鬼王在一旁大聲叫好,用力擦著欣慰的淚水。「我等了這千百年,盼的就是這一刻,你早就應該離開這裡……」
「來到這裡,也是我的念力造就的。」宮嘯天說道。
「我不喜歡聽、也不懂你那一套什麼心甘情願的犧牲。總之,你要離開了,再也不會跟那個女人有任何關連。我痛快了,這樣就夠了!」大目鬼王放聲大笑著離開房間。
宮嘯天看向牆上螢幕,螢幕隨著他的意志再度將林萌影像放大到整面牆──
「還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如果沒有,我們要開始進入地獄員工守則的課程。」胡黎南趴在林萌腿上,懶洋洋地問道。
「我有問題!」林萌精神奕奕地舉手,水眸睜得圓圓的。「你們家的閻王看起來不喜歡我,這樣會不會影響我的考績?」
「妳喜歡我們家閻王嗎?」胡黎南跳起身,跟她一樣把眼睛睜得圓圓的。
「喜歡啊,不然幹麼問!他就是我的菜啊!如果他活在現代當明星,我一定把他的海報貼在牆上,一天盯他二十四小時。」林萌小臉逬出光采,笑咪咪地說道。「快點告訴我他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我只喜歡妳!宮嘯天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飛到螢幕前,他的大掌停在她的臉龐上,額頭抵著她冰涼的額頭,聽她在那頭吱吱喳喳地說著對他的喜歡。
他痛苦地彎身喘息著,過去千年的相戀纏綿全在腦中一閃而過。
他還沒受夠為一個人牽腸掛肚的苦嗎?如果不是因為執著,他與她都不該受這千年的苦。
她離開的這些年裡,他每晚都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再動心起念,偏偏才看到她活活潑潑地站在他面前,他就把他什麼苦全都忘了,只能任由慾望巨石再度將他打落深淵。
不該如此的!
他與她的故事結局,早該在她離開地府的那一刻就該終結了。他甚至連每月最後一日午後時,總要沈浸在自己「夢城」裡的壞習慣都該改去的。
畢竟,他很快就要離開地府了,而已經忘記一切的她,也不該再憶起一切的……
宮嘯天閉上眼,大掌一揮──
螢幕頓時一黑。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11:26 AM
第三章
通過一週職前講習的林萌,開始正式上工。
只是,林萌才實習一週,就已經動過一百次想離職的念頭。
因為地府所管轄的地獄真是──
有夠恐怖!
林萌被分派到大目鬼王底下的地獄眾鬼記錄區,負責將惡靈們受苦情況及他們的腦波意識逐一轉檔為文字,並確定沒有任何缺失。
「我不想活了!」林萌砰地一聲倒在電腦前,漂亮眼眸像十天沒澆水的花,生氣盡失。「更慘的是,我已經死了!」
林萌哀鳴了一聲。
「忍著忍著,習慣就好了。」胡黎南挨在她身邊,跳著奇怪的舞試圖想取悅她。
「我怎麼可能會習慣!我活著時就不敢看恐怖片,死了卻還要天天看!」林萌瞇著眼,很快地瞄了一眼──
恐──怖──啊──
現實上演的地獄酷刑遠比電影院所能想像的來得血淋淋十倍不止。
每次當地獄裡的鬼卒們拿起跟人一樣高的鐵叉把鬼摔到刀床上、油鍋裡,或者喚來鐵鷹將鬼魂銜入滿是噬人怪獸的巨海裡時,她都嚇到想哭。
雖然受苦的不是她,但是對面著那些被折磨的鬼眾們,她其實很想作弊,直接在檔案上寫著「已悔改」,好讓他們不再受苦。
但是,她下不了手竄改的原因,是因為她所負責這台電腦中左邊記錄著惡鬼生前所做之惡事,右邊則是惡鬼如今的悔改指數。
而這些在地獄裡一日千死千生的鬼魂們,竟沒有一人有悔改之意。
林萌發誓要不是每天地府朝會時,她還可以遠遠看到養眼的閻王好安撫心靈,支撐她再多待個幾天,她真的對鬼性很失望啊……
「人……不……是鬼……不,他們沒當鬼之前,怎麼會做出那麼多可怕的事?」她趴在桌上喃喃自語著,手掌不自覺地撫著又趴到她腿上的胡黎南。
「人就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啊!累積一點點小錯覺得沒什麼,等到小罪做得多了,就會覺得做大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胡黎南瞇著眼,一臉享受地低嗚一聲。「妳快點完成『水地獄』的這份檔案,我們好去百寶苑玩,妳不是想去看看翅膀要賣多少……」
胡黎南聲未落地,大目鬼王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後方。
「嚇死人!」林萌驚跳起身,一手摀住胸口。
「妳本來就已經死了。」大目鬼王冷哼一聲。
「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林萌也哼一聲,雙手插腰。
「我管妳幽默感是什麼東西!」大目鬼王咆哮一聲,胡黎南嚇得躲到林萌身後。「就只會玩、只會偷懶!地府養你們,不如多生產幾台機器人……」
「你少冤枉人,我才沒有偷懶!我跟外頭那些巡邏的無臉機器人,還有地府入口的帥哥機器人一樣勤奮努力。」林萌把胡黎南往身後一推,知道他挺怕這個大目鬼王。「你的休息時間結束了,還不快走……」
胡黎南用頭蹭蹭她的掌心,一溜煙地離開。
「妳還敢狡辯!如果不是偷懶,妳趴在桌上做什麼!」
「我趴在那邊是因為惻隱之心!『於心不忍』四個字,你知不知道怎麼寫啊!」林萌黑盈盈眼珠子直瞪著他的虎背熊腰,一點怯意都沒有。「地府裡全是你們這些旁觀別人痛苦的人……」
「這些傢伙一日千死千生,妳於心不忍,那螢幕上這個傢伙當初把受害者一塊塊肢解時,把內臟當下酒菜吃時,誰來同情那些……」
「停。」林萌摀著唇,突然覺得想吐。她生前原本就對吃肉興趣缺缺,更別提什麼內臟了。
「忍不下去,那就辭職啊!這裡不是妳這種傢伙該來的地方。」大目鬼王臭著臉踢了下她的椅子。
「踢什麼!我不會辭職,我會做好我工作!」林萌雙手插腰,美眸圓睜地瞪著大目鬼王。她這人的個映彆扭,硬是要叫她辭職,她就偏偏不要!
「妳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大目鬼王逼到林萌面前,她後退一步,免得被他那雙跟她的臉一樣大的腳給踩到。
「妳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為了留在這裡所受的苦!妳不過就是個不活不死的……」大目鬼王脹紅著臉,硬生生地打停了話。
「鬼廝」其實是人間昏迷未死之人,所以魂神才會不需輪迴,且能無痛無痛地任職於除非發願受苦或奉命贖罪才能待住的地府。
然則,王所制定的獄法裡有明文規定,不許向「鬼廝」提起他們的「人身」,免得「鬼廝」驚恐錯亂。所以,他只能閉嘴。
林萌摀起被吼痛的耳朵,不顧一切地大聲回吼道:「反正,你不要再大叫了,我看你模樣都很正常,哪裡有半點受苦的樣子。」
「妳懂個屁!我告訴妳老子在這裡……」
「吵夠了嗎?」一道毫無情緒的冷然聲音,從門口傳來。
林萌一迴身,果然看見穿著黑色長袍,有如王者降臨的宮嘯天正站在那裡。
她胸口的胎記乍然一熱,櫻唇卻早已忍不住上揚,黠眸發亮地看著他好看卻沒有一絲人性的面容。
她完全沒法子移開視線,只能像個小影迷一樣地緊盯著他不放──較之一般靠近的眉眼距離看起來有些厲然,只是他那對黑眸太灼亮、睫毛又太長,加上挺直得讓人驚訝的高鼻以及其實很美形的唇,讓他在王者威儀中更顯得迷人。
宮嘯天只看了她一眼,可這一眼就把她對他的在意給看進了心裡。
所以,他表情更凜,更不與她有任何眼神接觸。
大目鬼王張開雙臂擋在她的面前,齜牙咧嘴地說道:「妳這女人要不要臉!少盯著王看!」
「我這是純欣賞!這叫做美學素養!你們把地府蓋成這麼古色古香,不也是為了眼睛及心靈的愉快嗎?」林萌忍住推人的衝動,因為她鐵定推不贏足足有她兩倍寬的大目鬼王。
「妳就是愛狡辯!以前就是這樣,現在還是一樣沒變……」大目鬼王氣得大吼大叫了起來,然後他臉色倏地一沈,手足無措地看著宮嘯天──
獄法嚴禁提起前世今生,否則便要增加留任地獄之期,偏偏他還明知故犯。
「媽啊,你竟然認識以前的我?」林萌興奮地三步併作兩步,一把就要抓住大目鬼王的手臂。
發生什麼事了!
林萌不知閻王是在何時移到她與鬼王之間的,她只知道她的手如今就擱在宮嘯天的手臂上。
她喜出望外地抬頭與宮嘯天四目交接,害她心跳激動了起來,手指也不自覺地抓得更牢了。
這一刻,她與閻王之間不再是台上與台下的距離,他就這麼活色生香地站在她面前。她的胎記則原因不明地刺痛著,她的呼吸急促、她不想移開眼,只想就這樣看著他一生一世。
他的黑眸閃著光芒,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對她傾訴。
林萌膝蓋有點發軟,感覺戀愛魔力真是無敵!
「妳這臭ㄚ頭好大的膽,還不快放開閻王!」大目鬼王大吼著上前要抓她。
林萌想也不想地便溜到宮嘯天身後,小手抓著他絲緞長袍,並從他背後探出頭來,對大目鬼王扮了個鬼臉。
「小器鬼!閻王又沒有不准我碰他,妳在那邊斤斤計較個什麼勁!」她故意把半邊小臉貼在宮嘯天背上,笑容可得意了。
宮嘯天感覺到她的靠近,整個人僵直得像具石雕,一動也不敢動。
「喂,你這個大目鬼王記憶很不好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耶!你以前真的看過我喔?何時何地呢?快說啊!」林萌躲在宮嘯天後頭,踮起腳尖與大目鬼王對峙著。
「大目鬼王的意思是,妳的這種個性看起來像是幾百年都沒改變過。」宮嘯天轉過身,與她面對面。
林萌忘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只知道閻王現在離自己好近好近,所以她只有一件事能做,那就是──
對他傻笑。
「笑什麼笑!還是一樣讓人討厭!」大目鬼王說道。
「討厭的人是你吧!你打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對我有偏見!」林萌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跺了下腳。
「那是因為……」大目鬼王又怒又急,又想要把以前事全搬出來。
「大目。」宮嘯天看了他一眼。
大目鬼王瞪了林萌一眼,在說話的當下便消失在半空中。「總之,妳給我離閻王遠一點,不然我給妳好看!」
「你看你看,他真的對我很不友善!我懷疑他根本是明知我不敢看恐怖片,所以才故意把我安排在『監控室』。」林萌朝空氣中揮拳,假裝打到了大目鬼王。
宮嘯天臉色凝、聲音無波地說道:「我相信妳被安排在『監控室』,應該是因為妳的善心指數極高,大目不是個公私不分的人。」
「那我知道了,他鐵定是出於私人理由討厭我。」她的腮幫子像吹氣球一樣地鼓了起來。
宮嘯天看著她雙頰上的激動霞紅,許多他以為早已遺忘許久的回憶洪水般地流入心裡。
她以前不管喜怒哀樂,總是會鼓著腮幫子衝到他的懷裡,哇哇大叫一番。她是那種大鳴大放之人,情緒一旦舒緩之後,一切就會像沒發生過一樣。
「大目有他的苦處。」他淡淡說道。
「他可以對著屬下大吼大叫,哪裡苦?」林萌不情願地說道。
宮嘯天胸口一窒,黑眸裡閃過一道鬱鬱黯光,他抓住她的肩膀面對著螢幕──
千百個顯示出無數個不同地獄受苦景象的影像同時出現。
「妳看著他們,不苦嗎?」他問。
「廢話。」林萌脫口說道,連忙別開了眼。
可就在她別開眼的這一瞬間,她又回頭對上了宮嘯天的眼。
「抱歉,我錯了。我才看了幾天,就苦得想逃,大目鬼王看了幾百幾千年,一定更苦,我下次會跟他道歉的。」
「這樣想,便對了。」宮嘯天欣慰地發現她還是那種錯了便會馬上認錯的好性子,不禁伸手撫了她的髮。
下一刻,宮嘯天的手卻旋即背到了身後。
「我的頭髮有電嗎?幹麼一副見鬼的樣子啊?」林萌失望地看著他的手問道。
「在此處任職,最好儘量不要有太多肢體接觸。」宮嘯天拉開距離,端起面無表情的架子。
「亂說,胡黎南一天到晚巴著我啊。」她看著他,實在很想一躍向前,像胡黎南纏她一樣地纏住他。
因為胡黎南曾經是妳寵養的小狐狸,在妳死後百年,他在人間修行成了人。而當胡黎南的肉身死後,到地府準備頭胎為人時,沒想到竟又遇見了曾把牠當成孩子一樣疼愛的妳,他於是為妳發願留在地府。宮嘯天在心裡忖道。
可他不同,他既已決定不理會她,就不該因為聽見她與大目的爭論,便不自覺地現身於此。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明明決定不理會了,偏偏一看到她,情緒一來,就什麼事全都忘了。
宮嘯天抿緊雙唇,很快地說道:「總之,妳多觀察一下妳『分配區』裡的懺悔指數,若他們有一絲一毫的善念現前,便立刻將檔案轉到大目鬼王那邊,這樣對妳自身的修行,也會有好處。」
言畢,他一秒也不耽擱地就要離開。
「等一下!」林萌想也不想地擋在他面前,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做什麼?」他看著兩人相觸之處,卻沒有伸手去揮開她。
「地獄為什麼會存在?」她脫口問道,因為她現在只想到這個問題可以多留他一回。
「為了眾生的修行。」他說。
「啥?啥?」林萌眼睛瞪得圓圓、嘴巴也張得圓圓的。
宮嘯天看著她的傻樣,想起數百年前,當他帶著這個救了他的乞兒頭頭回到宮裡,當她知道他的身分時,她那一對眼睛也是睜得這麼又大又圓的。
「我聽不懂啦!發明這麼殘忍的酷刑讓他們受苦?然後還說為了修行,這實在是太可怕。修行有必要這麼殘忍嗎?」林萌猛戳著臂上的雞皮疙瘩。
宮嘯天看著在「便服日」穿著T恤、牛仔褲,模樣更顯得年輕的她,知道以她「如今」才二十歲的年紀要來理解這些,實在是苦了她。
「地獄不是誰發明的,酷刑也不是誰創造的,所有一切都是人類意念所造就的──受苦惡人在生前做過多少惡事、累積世間多少怨,死後若還不知道悔改,這些意念就會全數反撲回他的身上。世間人怕受苦,自然就會儘量向善。」宮嘯天因為看過太多惡性眾生而麻木的冷眸燐燐閃著光。
「你這麼說,我就比較懂……」林萌看著一個被鐵鷹啗目又入油鍋炸的人,她連忙移開眼,拼命戳下顯示按鈕,盯著螢幕上那一欄懺悔指數。
「見鬼了!懺悔指數居然還是『零』!都苦成這樣,還不知道悔改?」林萌忍不住拍桌大罵出聲,氣紅了雙眼。
「妳以為這些魂魄是第一次來地獄嗎?」宮嘯天輕握了下她的肩膀,見她癟著唇一臉悶氣,放輕語氣勸誡道:「有的鬼魂受苦百年千年,大劫才滿,才剛重新為人,便又因為過往習氣,很快地就又為非作歹,然後回到地獄。妳不需要硬是把這些事扛在心頭上。」
「如果他們還在世時,就有人提醒他們呢?」她圓睜著眼,固執地要一個答案。
宮嘯天心臟一擰,因為那正是他和以前的她正在規劃的事情──度化人間惡人。
「他們身邊若有那等善緣,也不至於作惡淪落至此。」他不動聲色看著她。
「那就派人在他們臨死前提醒他們啊!這樣不行嗎?不行嗎?」她扯著他的手臂,著急地嚷嚷。
「我讓人到人間試過,但成效不大。善根不足,什麼勸誡警告的話,那些惡人怎麼會聽得進去。」他說。
「成效不大也要試啊。不然,你那些說什麼為了眾生修行的話,難道都是場面話不成?愈糟才愈要修行啊,對不對?對不對?」林萌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領,小臉激動地湊到他面前。「他們是大壞人,做了很差勁的事沒錯!但是有人一輩子都沒遇到好人告訴他什麼才是正確的事,這樣不公平!」
宮嘯天看著她光燦眼眸,想起的是她幾百年前嚷著要他讓她到人間說服惡人放下屠刀的堅持模樣。
他們之間的回憶橫亙幾百年,忘記談何容易!
況且,他的為人歷程裡,刻骨銘心的人也就她一個,才會念念不忘至今。她總是能在他來不及防備時鑽進他心裡,然後──
又突如其來地離開,殺得他措手不及。
他不要再經歷那樣的空虛了。但是,他能夠無視他對她的私心,而讓她重心啟動他們多年前的計劃嗎……
「嘿,閻王先生,你還在嗎?你對我的話有什麼看法呢?與其等到他們落入地獄再請人來度化他們,不如未雨綢繆,先上去教化……」情急之下,她踮起腳尖捧住他的臉。
她近在咫尺的小巧臉龐讓他心神大亂,直覺地冷喝出聲──
「放開妳的手。」
「抱歉!」林萌馬上鬆手,後退一步,扮出苦哈哈的模樣說道:「我老是沒大沒小,你可以扣我薪水,打壞我的考績,我全認了。雖然……」
她偷瞄他一眼,試探性地繼續說道:「我原本想存三個月獄幣,先去買那件隱身斗篷的。就算胡黎南說法力比我高的人就能看破我的隱身,而地府裡每個人法力都比我這隻菜鳥高,但是我還是很想試試隱身的感覺。你也知道新鮮人什麼都……」
「林萌。」宮嘯天鎖住她的眼,黑眸明眸閃著光。
林萌感覺被吸入他的眼眸裡,連心也都賠了進去。
「妳願不願意……」宮嘯天問道。
「我願意。」她用力點頭,咧著唇傻笑。
「妳還不知道我要問妳什麼。」他勾起唇角,忍不住笑了。
那笑讓他的眼尾上揚,讓他肅然的神態變成孩子氣的快活,讓他露出雪白牙齒,讓她──
好想撲上他。
「呵呵呵。」她陪著笑臉,把她蠢蠢欲動雙手背到身後,否則萬一被閻王告她性騷擾,直接把她扔到剝皮地獄裡,她找誰投訴啊?
「妳要不要考慮換個職務?」宮嘯天問道。
「媽啊,你真的要降我的薪水?我只是一時不察對你不敬,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這樣嘛!」林萌哀鴻一聲,價意拭淚地偷瞄他。
「我是要幫妳調薪。」
「調薪?」林萌呆住,眼睛和嘴巴一樣睜得圓圓的。
宮嘯天看著她和百年前相同的模樣及習慣,他別開眼,面無表情地看向牆上螢幕。天啊,他這顆不染七情六慾近百年心,可千萬別再因為她而再度動搖。
「為什麼?為什麼?我做了什麼可以調薪的事?」林萌扯扯他的手臂,發現宮嘯天經常會瞬間定格看向遠方。
「我認為妳的特質很符合我們新的職務,待我和鬼王們討論完之後,會再通知妳是否要換單位。」
「什麼職務?」她眼巴巴地看著他。
「人間度化惡人的『特使』。」
「天啊,你會不會太容易溝通啊!你人真好,不愧是閻王啊!而且,你真的要派我去嗎?真的嗎?真的嗎?」林萌手舞足蹈地衝進他的懷裡,把他撞得後退一大步。
「抱歉抱歉,我一開心就是這個壞習慣。」她揚起粉粉小臉,燦然地對他笑著。「這個工作讚,我喜歡!聽起來是好事耶!你告訴鬼王他們,我這人最吃苦耐勞,赴湯蹈火我都不怕……」
宮嘯天一挑眉。
林萌打住話,瞄了一眼螢幕,乾笑兩聲。「但是,最好還是不要啦。」
宮嘯天大笑出聲,反射動作地笑拉過她的肩,就要像昔日一樣,用額頭輕觸著她的,然後咬著她的鼻尖。
他猜想,她會攬住他的頸子,咬著他的唇──
宮嘯天看著她覽臉的期待,剛正面容瞬間變得慘白。
他用力推開她,不敢再看,身形在同時消失無蹤。
「喂,幹麼突然說走就走啊?這樣很沒禮貌耶!」林萌鼓起腮幫子,瞪著眼前的一片空無,伸出雙手像小猴子似地往空中亂抓一通。
「可惡!話要說清楚啊,不然如果我誤會你對我有意思,對你有什麼好處啊!」她邊叫邊跺著腳,腮幫子如果再鼓個一寸,可能就會爆炸。「而且,你跑那麼快做什麼,我還有問題要問耶──」
林萌坐回電腦椅裡,仰頭看著像是電影裡才會有的繁星天花板。
但是,為什麼她看的是天花板,可腦子裡出現的都是宮嘯天那對會讓她的心融化的黑眸。
氣死她了!她哪時不開竅,偏偏死了之後才動心。
「地府裡可以談戀愛嗎?」她摀著胸間又胡亂發燙的胎記,問著天花板。
當然,沒人回答她。
林萌洩氣地看著前方螢幕裡,卻又很快地便嚇出一身冷汗──因為一個惡靈正穿上燒燙的鐵衣,肌膚在瞬間被融成焦黑血泥……
「蠢蛋!」林萌重敲了下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眼也不眨地看著前方。「看著他們受苦,妳還談情說愛得下去?妳有沒有良心啊……媽啊媽啊!有一個懺悔指數升高了零點一!林萌,妳快點快點!」
林萌急忙用手指在螢幕上滑動著,放大了這一格,然後連忙按下按鈕請示鬼王,看看能否及時將此一惡靈調離至其他不那麼煎熬的地獄,好讓這個惡靈因為感動而再起善念。
然而,就在林萌忙碌到沒空想什麼戀愛事的時候,隱身在空中看著她的宮嘯天,頸間青筋正因為強隱情緒而猙獰地畢露著。
他這般容易為她動心起念,受到教訓還不知道要放下對她的執著,他的心和地獄裡的受苦惡靈又有何不同?
宮嘯天不敢再多想,身形一閃,瞬間從這處空間裡消失。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12:20 PM
第四章
那陣子,林萌連忙了好幾天,幫忙一個惡靈從最苦的無間地獄,請調到了不那麼苦的鐵床地獄──雖然她認為要游過一座佈滿食人惡戰的火海,然後躺在滿是直立刀劍的鐵床上還是有夠慘,但至少比那個惡靈之前日生日死千回,被鐵狗啗臟腑來得好上百倍。
為此成就,林萌激動到大哭了一個小時,尤其是在她發現這樣的成績,居然還有獎勵獄幣的時候。她樂得以為自己已經披上了百寶苑的隱形衣,或者是裝備上了一雙小翅膀。
而大目鬼王也難得給了她一點好臉色,用「正常」音量對她說道,這就是他們為什麼不讓機器人來執行這項任務的原因──
機器人無心,不會因為惡鬼的悔改而助長任何慈悲心念,而像林萌這樣的的臨時「鬼廝」,反而更能受益。
只不過,大目鬼王給她的好臉色沒持續多久,因為當巨雷鬼王拿著閻王令,說要將她調到直屬於閻王底下的「特務部」當「特使」時,大目鬼王原本就不善的臉孔頓現出青面獠牙惡相,嚇得林萌和胡黎南抱成一團。
大目鬼王一拍桌子,對著巨雷鬼王痛罵道:「『特使』個鬼!我告訴你們,你們這是養虎為患!」
鋼桌搖晃了幾下,卻不及一旁的林萌和胡黎南抖得厲害。
巨雷鬼王聲震天地說道:「閻王當初成立『特務部』的用心是希望能救拔更多眾生,而她顯然與惡靈有緣。平均百年才有一個惡靈起懺悔之意,她才來多久,就讓她給遇到了。」
「我不管她要救多少惡靈,但是『某人』自欺欺人,不敢承認他心裡有其他念頭才是我要計較的事!」大目鬼王猛踩地兩下,把房間鬧得轟轟響。
「他向來說話都是這麼氣呼呼的?」林萌小聲問胡黎南。
「好像是耶。之前就有新來『鬼廝』被他嚇到說想解約去投胎。」胡黎南壓低聲音回答道。
「你們兩個再吵就給我滾出去!」大目鬼王掄起拳頭,朝他們一揮。
十步之外,林萌和胡黎南都感覺頭頂被捶了一下。
「這是我的地盤耶,我的辦公室耶,幹麼打我?」林萌摀著頭,鼓著腮幫子不情願地說道。
「妳給我閉嘴。」大目鬼王雙臂交握在胸前,瞪著巨雷鬼王。「總之,你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是不會放臭ㄚ頭離開的,『他』一遇到她就沒好事。」
林萌覺得他們的對話很奇怪,好像跟她和閻王有著密切關係一樣。但她和閻王明明完全不熟,她不過是迷戀他的小小鬼廝一名罷了。
「你擔心什麼?他未來的路已經決定了。」巨雷鬼王鎮定地說道。
「哪有什麼未來!永遠就只有當下這一刻!一個念頭就能讓人從地獄到天堂,或是從到天堂地獄!」大目鬼王咬牙切齒地瞪著林萌。
「哇!你這句話說得很好。」林萌朝他豎起大姆指,立刻掃描條碼,認真地在腦中想過剛才聽到的話,好讓電腦轉化儲存成文字。
哪有什麼未來!永遠就只有當下這一刻!一個念頭就能讓人從地獄到天堂……電腦螢幕上立刻出現這幾句話。
胡黎南看著大目鬼王臉色一陣青又一陣白,他吃吃偷笑地把臉埋到林萌背後。
「總之,閻王令既出,事情就該依令而行。林萌先到我的『特務部』工作,排定時間後就會讓她上去。」巨雷鬼王慢慢地說道。
「請問喔──這個『特使』就是閻王之前說要派給我的任務嗎?」林萌問道。
大目鬼王完全忽視她的問話,只一心一意咆哮道:「她到你那裡還能做什麼!分明就是想要給他們製造機會……」
終於忍受不了的林萌衝到大目鬼王面前,雙手插腰壯大氣勢地問道:「厚!你不要老是說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閻王明明一副撲克冷臉,你卻硬要把他得很想對我伸出鹹豬手的樣子,你好歹對他有點信心好不好?」
「妳給我閉嘴!」大目鬼王氣憤地朝她跨近一步。
「你才給我閉嘴!鬼也是有鬼權的,我想問清楚『特使』的工作權利不行嗎?」林萌昂起下巴,也裝出齜牙咧嘴凶樣。
「妳被任命為前往人間的特使,下個月會有機會到人間即將死亡的惡人面前,用十分鐘時間,在他們心裡種下懺悔種子。」巨雷鬼王說道。
「酷,這正是我想做的事,我就知道閻王是個有心人!」林萌用力鼓掌,覺得這個計劃妙不可言。
「有心妳個大頭鬼,妳能上去都是拜他之賜!」她根本不知道她每上人間一次,閻王就得在地府多受苦一夜!大目鬼王忿忿地拭去激動的眼淚,繼續瞪她。
林萌愣愣地看著大目鬼王拭淚的模樣,不知道他幹麼那麼激動,只得裝出認真模樣,以嚴肅口氣說道:「你放心,為了不辜負閻王的苦心,我一定會成功達成任務,好讓他的付出更值得的。」
「正希望妳如此。」巨雷鬼王說道。
「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大目鬼王還在噴火。
「我什麼時候開始新任職務?今天?明天?後天?」林萌打斷大目鬼王的話,滿臉熱烈地看著巨雷鬼王。
「王這幾天到『天居』開閻王會議了。」巨雷鬼王說道。
「你的意思還有其他閻王喔?」林萌睜大眼,不能置信地說道。
「廢話,世界又不只我們這一處星球。」大目鬼王不屑地瞪她一眼。
胡黎南看他們又開始吵來吵去吵了半天還沒吵完,索性閉著眼睛蜷在林萌的座位上打起盹來了。
「拜託,我當鬼才多久,不知道也是應該的啊。」林萌沒好氣地說道。
「別吵了。總之,王下週回來,林萌從那時開始到人間出任務。剛好王身邊的『鬼侍』,提前功德圓滿,在今日離開地府。而林萌在擔任『特使』之餘,也可以順便兼任『鬼侍』。我跟閻王提這事時,他也同意了。」
大目鬼王臉色一白,大聲說道:「不可──」
「可以可以!一千一萬個可以!」頭一次,林萌的聲音吼過大目鬼王,用力點頭點頭又點頭,雙唇笑咧到不能再開了。
媽啊,她敬佩宮嘯天犧牲奉獻的心。可她更承認她內心小鹿亂撞,一想到能跟他多相處一會兒,她都是歡喜的啊。
「我也要去!我也要當『鬼侍』,我平常跟著王去巡獄,王的習性我最清楚,這個職務我最適合了……」胡黎南從座位裡跳起身,直撲到林萌身邊。
「你也是老前輩,幹麼跟我爭這個職務啦!我人微位卑,最適合擔任這種小嘍囉的跑腿角色了。」她拍拍胡黎南的頭,拉著他又叫又跳地,根本把鬼王們都拋到腦後。
大目鬼王臉色慘白地低聲問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知道。閻王說『天居令』今天早上已經抵達,他一個月後便可離開。我只是在讓一切沒有遺憾,而他應該也是這麼想,所以才會同意的。」巨雷鬼王也輕聲回答道。
「我問你,是你安排她重新為人、來到這裡的?」大目鬼王板著臉問道。
「她原本該有天壽三百年,我怎麼可能擁有那樣大的力量折她的天壽,讓她降生人間?」巨雷鬼王拍拍大目鬼王的肩膀。「我只不過是猜想,是不是有人的心念召喚著她,讓她在『天居』一刻也待不住。」
「劫數難逃。」大目鬼王頹著肩走到門前,落寞地穿牆離開。
「再見。」林萌笑嘻嘻地朝他的背影大聲說道。
大目鬼王甚至懶得應她一句。
巨雷鬼王朝林萌點頭,身後巨型黑翅鷹般揚起,整個人霎時飛到半空中。「希望妳好好做好『特使』及『鬼侍』二事,不要讓我失望。」
「我不會的。」
林萌朝巨雷鬼王一行禮,聲未落地,巨雷鬼王已經揚起翅膀凌空飛出大門。
她欣羨地看著他的翅膀,想像自己飛在半空瀟灑自若的模樣。
她衝到條碼機前,按下查詢鈕,伸出手臂上條碼一刷,查詢她的獄幣存款。
「唉……」她嘟起唇。「就算已經加薪,至少還要再存兩個月獄幣,才能買到一對小翅膀。」
「妳就要到閻王身邊當差了,要翅膀做什麼?妳可以整天都繞著他團團轉!」胡黎南嘟著嘴說道。
「好好喔。」她傻笑地說道。
「真的好好喔。」胡黎南像個小姑娘一樣揪著她手臂說道。
「我就知道你懂我的心情。」她拍拍他的頭。
「懂懂懂。」胡黎南連點頭三下,一臉羨慕地看著她。
林萌拉著像她弟弟這個一樣的小傢伙,放聲大笑了起來。
接下來,她會擁有新職務,可以到人間救人,還可以待在宮嘯天身邊服侍他,感覺就像從一個尋常粉絲瞬間被升級為偶像助理一樣。
她死後的人生居然比死前還精彩,真是標準的「死而無憾」啊!
***
就在林萌的殷切期望下,終於讓她盼到了宮嘯天回來!
可是,問題馬上就來了──
接下第一件任務的林萌,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抵達宮嘯天身邊。
閻王住所位於宮殿最後方,她既沒神力,當然只能憑雙腿抵達。
而她這一走至少走了半小時,好不容易才看到盡頭。
她喘著氣捧著一只木製托盤,上頭擱著白玉酒壺及酒杯,行走在透著陰寒的黑色石子地上,黑溜溜眼眸不悅地瞪大,腮幫子也不自覺地鼓起。
天知道,光是要不踩到衣擺而跌倒一事,就讓她走得膽戰心驚。偏偏兩側光可鑑人的黑色鏡面地板,走得她心裡忍不住嘀咕起宮嘯天──
地獄乃是惡人受苦之地,光是想到她這陣子所見到的肚破腸流、火炙刀割的地獄眾生,她便毫無食慾可言。可是,巨雷鬼王說宮嘯天每晚都還要喝上一壺美酒。
這樣會不會太過享受?
而且啊,這只白玉酒壺上還繪著玫瑰,實在是太娘、一點都不像閻王該喝的酒!
無奈的是,她只是一名「鬼侍」,鬼王們叫她做什麼,她都得乖乖做。
萬一搞砸了這差事,不知道那些嚴懲惡靈的鬼卒大哥們會不會拿起刀戟,一槍貫穿她的肚腹。
想像力向來太豐富的林萌一想到這裡,精緻小臉擰得像顆梅子,身子也抖了好幾下,只一對纖臂不敢亂搖,死命地抓著托盤,生怕有個什麼閃失。
好不容易,林萌走到了黑色長廊最底部的房間,舉起右手的條碼到方形感應區前一晃,黑色大門頓時無聲地滑開。
屋內一色的鋼琴烤漆般的黑,一只薄櫃、一張擺滿了電腦與機械零件的長桌、一張大床、一片水綠色琉璃屏風,便是屋裡的所有家具。
擺飾這麼極簡主義喔?真是讓人失望。
地府建築厚重典雅,所以她以為宮嘯天住的地方應該更精緻、更富麗堂皇、更像個王該住的地方。
「閻王,美酒送到了喔。」林萌把東西往桌上一擱,眸子好奇地驃向桌上那些蒔花植草──地府裡沒有「生物」,不過那些機器植物,看起來還真像是真的。
「嗯。」琉璃屏風後,宮嘯天沈聲回應了一聲。
「嗯」是表示要她離開,還是要她留下來?林萌想不起來巨雷鬼王的「鬼侍」守則裡有沒有寫到這一條。
她記憶力差,只記得巨雷鬼王說,閻王每晚都要喝一瓶酒。
不知道裡頭究竟裝了什麼,讓閻王那麼喜歡。林萌好奇地瞄向白玉酒瓶。
雖然巨雷鬼王交代過,絕對不可以打翻、更不可以偷喝,但她稍微聞一下總不犯法吧。
林萌扭開瓶蓋,湊近鼻子欲聞。
「妳在做什麼!」
「我──」
林萌嚇得差點打翻酒瓶,驀一回頭想解釋,卻完全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宮嘯天僅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微濕長髮半披在肩後,陽剛臉龐上的幾顆晶瑩順著結實皮膚滑下,流過魁梧肩臂、古銅結實肌理,完全就是一幅性感男星寫真封面圖。
宮嘯天把酒瓶拿到離她最遠的桌邊一擱。
「那個東西不是妳能碰的。」他朝她逼近一步,微濕黑髮披在額間,襯得黑眸更加深邃。「聽到了嗎?」
林萌不小心一口吸進他身上沐浴後所散發出的熱氣,巴掌小臉瞬間臊紅起來。
要命,她才二十歲耶,男友沒交過半個,一個活色生香的裸男──而且還是她愛的那一個,就這麼站在她面前。她如果鎮定自若,那才不正常吧!
但她不想讓他看出她的小鹿亂撞,不想他把她當成一個少不經事的小女孩──畢竟他是個已經活了許久的閻王……
「裡頭裝的是什麼瓊漿玉液,還是什麼仙丹妙藥?聞一下都不可以喔,小器鬼!」她盯住他的眼,找碴似地咕噥著。
宮嘯天鎖住她黑白分明的靈眸,剛硬雙唇一啟──
「裡頭裝的是毒。」
「毒?」林萌翻了個白眼,冷嗤他一聲。「哈!你當我三歲小孩啊,人沒事怎麼可能去喝毒藥?」
「想知道為什麼嗎?」宮嘯天大掌倏地握住她的下顎,姆指按上她滑細如絲的肌膚。
她對上他鑽石般冷冽的眼,胸口中央的胎記突然一疼,痛得像有人用力擰它一般。
他的眼裡有著太多悲痛,而那樣的悲痛就如同地獄裡的惡靈苦相,完全不是她所能想像或負荷的。
「我不想知道了。」林萌後退一大步,莫名地害怕起他的答案。
宮嘯天沒阻止她的後退,也沒能阻止自己往她逼近──
他一步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無路可退,夾縫般地縮在他與牆壁之間。
看著不知情的她,他內心的忍耐到達了極限!
他要她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苦,即便她想不起來過往因緣,他也要她明白。
他原本以為他還可以在暗處看著她,沒想到「天居令」來得太快,他即將卸下「閻王」一職,他與她應該就只剩這一段時間了。
宮嘯天看著她瑟縮不安的模樣,他的雙掌啪地平貼在她的臉龐兩側,滿足他想靠近卻又不能踰矩的慾望。
林萌亂了呼吸,卻吸進更多他的氣息。
頭一回,她怕了他。
怕他眼裡的不顧一切、不安他臉上的悲憤、恐懼著自己不知為何而害怕起來的心。
「你走開!不然,我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我可不敢保證喔!」她瞪大眼像娃娃一樣任性地跺腳,伸手推他。
宮嘯天黑目鎖著她,嗄聲說道:「我如果不喝這毒,就無法留在地府裡。」
她呆住,雙手停在他的肩上,忘了抽離。
「為什麼?」她臉色慘白,胸口正中央像是有人放火焚燒一樣地痛著。
「因為地府、地獄乃是苦所,除了你們這種臨時聘任的『鬼廝』之外,留在此地之人若不是許了大願來度眾,便是發了惡願來受報應的。」
「閻王也無法例外?」她不能置信地搖頭說道。
「沒錯,那毒酒就是我要受的苦。」宮嘯天望著她的眼,看出她眼裡的擔憂,他勾唇一笑時,所有的不釋懷便在瞬間灰飛煙滅了。
原來,他求得並不多啊。
林萌盯著宮嘯天唇邊習以為常的笑,她的淚水無法克制地落下。她無法想像究竟要苦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讓人這麼雲淡風輕。
宮嘯天著魔似地看著那一粒粒豆大淚水,用指尖舀起一顆,握在掌心裡,讓它的溫熱在他掌裡流動著。
林萌這一哭,胸口胎記處火燒似的痛處倒是漸漸平息了,她於是想去抓他的衣領,偏偏他現在光溜溜,她只好改抓他的手臂。
「為什麼?為什麼要逼你喝毒酒?你做了什麼壞事?」她問。
她的溫度和她的關心透過他皮膚,迷藥似地鑽入他的皮膚裡。宮嘯天張口欲言,但大掌卻先握住她的小手。
他低頭望著她,劍眉一擰──
然後,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
她的手原來就這麼小嗎?她的身形原本就嬌小到像是可以讓他將她納入衣袍間一樣?他有這麼久沒見到她,久到連這些事都不記得了嗎?
宮嘯天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不自覺地又朝她挨近一步。
但他不敢抱她,只把下顎壓在她的頭頂,撫摩著她的髮,希望能將她磨成片、揉入心坎裡。
天啊!她快喘不過氣了,萬一昏倒了,誰來幫她做人工呼吸?等同被宮嘯天圈在懷裡的林萌,腦中突然閃過一個香豔畫面。
她辣紅臉,強迫自己睜大眼,鎮定心神。
可是可是……林萌看著他近在咫尺到讓她不得不起非分之想的結實身軀,她驀地皺起眉,因為即便意亂情迷還是不敵她的好奇及擔心。
「快說啦!不然,我會成為第一個因為好奇而死的鬼侍啦!為什麼你要喝毒酒?為什麼?」她把兩人互握的手高高地舉起發問。
宮嘯天面對著她無知的眼神,灼熱的心一點一點地鎮定了。
一切都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無論這回讓她降生的願力是什麼,他與她都不該再在痛苦間流轉了。而他唯一能幫她的事,就是讓她成為「特使」,累積助人的福報、功德,好讓她能有機會再上「天居」。
宮嘯天牢牢握了下她的手,又很快地鬆開。
「因為我發了惡願,要在這裡待上一千一百年。」宮嘯天淡然說道,與她保持在一步之外的距離。
「見鬼了,你只是發了惡願,就要每晚喝毒酒!那我那些小奸小惡小下流的念頭,豈不是要上刀山下油鍋?那個規矩是誰訂的,訂得這麼嚴苛……」
林萌小臉變得慘白,心頭亂糟糟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擔心什麼,急著上前嚷嚷道:「誰訂的規矩,我找他理論。」
「地獄的存在,如同地獄酷形一般,不是誰能訂下的規矩,都是人的念力所造就的。我當初的惡念有多強,願力就有多強,就該受多大的苦。」宮嘯天低聲說道。
「那酒有多毒?」林萌虛弱地問道。
他看了她一眼。
「妳不需要知道。」他說。
林萌一聽,鼻尖就酸了,她壓住抽搐了一下的胎記部位,皺著鼻子癟著嘴,想忍住不哭。
「那……你為了什麼而發願?」
她苦哈哈的小臉,讓他差點出手,像以前一樣搓揉她圓潤臉頰──她啊,不管過了幾百年、到了哪裡,總還是這麼愛發問的小傢伙。
「為了什麼發願?」她皺眉頭看著他。「快點說啊,你們地府的人答話,真的很不乾脆,每次我問問題都要問兩次……」
「為了一個女人。」他說。
她臉部表情一垮,腮幫子馬上就鼓了起來。
「她值得你這麼苦嗎?」
宮嘯天看著她嬰孩般無辜雙眸,嗄聲說道:「我不知道她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心甘情願。」
林萌驀地背過身,瞬間飛竄到角落,坐在地上放聲啼哭了起來。
「怎麼了?」下一秒,宮嘯天一躍到她身邊。
「嗚……你別過來!我不想你看到我哭得慘兮兮的樣子!」她把臉用力埋入掌心裡,也不知道自己幹麼要哭得這麼難過,哭得好像心肺都要掏出來一樣。「我……早就知道你這種英雄氣概的男人一定要配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刻骨銘心都是痛的,我希望愛得平淡一點。」他後退一步倚著牆,看著她哭到抽搐的嬌小背影。
百年的等待換來她的一場哭,該安慰了。
況且,他雖怨她當初離開得那麼突然,卻知道她也一定是記掛著他的。
宮嘯天的大掌往身上一揮,替自己著好一襲黑色刺繡長袍。他靜靜地凝望著她,感覺時間回到千年前──
當時,是他第二次要出發與他弟弟宮傾天征戰的前一夜,她因為不能同行,倔強地不替他著衣,只一個人縮在牆角,哭了個昏天暗地。
「哇……嗚……」林萌哭著,哭到眼睛睜不開,哭到她流不出淚時,她把眼淚鼻涕都往寬袖一抹,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呆呆看著反射在黑色漆牆上的自己──
還有她身後那道黑色身影。
她悄悄回頭,宮嘯天黑潭般的瞳眸定定瞅著她,好像她就是那個讓他甘心飲毒的女人一樣。
林萌捶著胸口發痛的印記,想讓它好過一點。
「我會哭得這麼慘,是因為……」她一聳肩,想佯裝沒事,可就連自己都能察覺到唇角的上揚有多勉強。「因為我沒想到會在地府聽到這麼動人的愛情故事。而且,我年紀還輕,第一次聽到有人願意為了另一半犧牲奉獻到這種程度……然後……」
「妳走吧。」他淡然說道。
林萌肩膀一垮,有種被他當成陌生人、摒除在心門外的痛苦。
可他們原本就不熟的,都怪她太自作多情。
林萌默默地轉身走到門邊,再度用手臂條碼在門上感應器刷了一下。
門應聲而開,感應器螢幕則顯示出「巨雷鬼王有令──『特使』林萌明天午間要到人間出使任務。」
林萌看著那幾行文字,然後頹著肩離開了。
她現在不覺得能和他獨處是多麼開心的事了,因為他心裡有著一個讓他心甘情願飲毒的女人啊。
門,靜靜地闔上。
幾案上的白玉酒壺則開始冒出嘶嘶白煙,提醒宮嘯天盡快喝了白玉酒壺裡的東西。
宮嘯天走到白玉酒壺前,長指撫著白玉酒壺上頭的那朵玫瑰。
揚剛臉龐在斂去所有表情後,就像一尊無情無慾的雕像。
這酒有多毒?他耳邊迴響著林萌清脆的問話。
這酒根本不是毒,而是──
滾燙鐵漿!
不喝,就不能贖他當初為了她一人而殺盡千軍的罪,不能在地獄裡為王。
喝了,至少還挨到再見她一面,也算值得了。
宮嘯天仰頭將鐵漿一引而盡,至於之後響起的淒厲嘶吼,那便無須再多提了。
況且,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痛,所以知道在極痛之後的昏迷時,他還能靠著夢境來安撫自己孤寂的心……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00 PM
〈情慟〉
一千多年前,流金國──
在「流金國」東邊的黃沙塵土間,「流金國」的王宮嘯天正身披戰甲,領著如雲戰士、千百駿馬、駱駝等一批訓練有素的隊伍,踩著燙砂,朝著沙漠盡頭的金色高原前進。
「流金國」白天如火燒、入夜卻是冷風刮骨般的寒。這樣的氣候,讓流金國的土地,根本長不出任何花木草石。
但,流金國卻擁有其他國家夢寐以求的金礦。
金礦造就了流金國的富裕,而這一任的大王宮嘯天,一上任便拿出鋐家庫存的半數金礦,引來千里外的溝渠水源,讓百姓有水可用、又可耕田灌溉。繼而又在全國廣設學府,教導人民識字,且聘來異國工匠,教百姓嫻熟手藝。如此一名賢君,是流金國百年來難得不被百姓說上壞話的人。
然則,一個國家裡就算有名君在位,卻還是擋不住包藏禍心的小人。
只是這包藏禍心的小人不是外人,正是宮嘯天的親生弟弟與親生母親。宮嘯天的母后姜氏難產生下他,從此對他深惡痛絕,日後只獨愛他的弟弟宮傾天。
且這姜氏與宮傾天因為不滿宮嘯天削薄王室財富,獨厚百姓,前陣子便領了一票不事生產的王室子弟以宮嘯天「暴虐」為由,出兵想造反。
宮嘯天為此事已上過戰場一回,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留了他們一條命,將宮傾天放逐到高原邊界、將母后軟禁在後宮內,只為林萌的求情、也為了不落下他噬母殺弟的惡名。
他只是沒想到宮傾天這批連民眾看到都要唾棄的烏合之眾,竟然還敢捲土重來。
因此,宮嘯天此時才會二度領軍征戰,準備一舉殲滅這批勞民傷財的不肖皇家子弟的巢穴。
「大王,天色暗了。」挨在宮嘯天駿馬身邊的小兵,低聲說道。
宮嘯天瞪了小兵一眼,繼而抬頭看看天色,又望了一眼前方無垠的漠土──至少還要一天才能抵達高原。
「休息。」宮嘯天對主將巨雷點頭。
「駐營!」巨雷將軍大吼一聲,頓時聲震雲端。
軍士們無聲卸下肩上包袱,百人為一單位,閃電般地在黃土間豎起一座座小山般的帳篷。
宮嘯天的貼身護衛們則在大目將軍的帶頭下,以快於其他士兵的速度築起黑色主帳,架好了帳內大床、交椅及一張矮桌。
宮嘯天下了馬,而他身邊那名抬頭挺胸一整天的小兵頹下肩,差點像灘泥一樣地倒在地上。
「王,休息。」大目將軍站在主帳門口,迎入宮嘯天。
小兵跟著宮嘯天走入主帳裡,大目將軍亦隨之進入。
帳簾才放下,那名小兵便呈大字形地倒地不起。
「我快累死了……」小兵可憐兮兮地瞅著宮嘯天。
「誰叫妳要跟來的!既然要扮小兵,活該妳跟著走一路受教訓!」宮嘯天板著臉,健臂撈起裝成小兵的林萌,把她擺到交床上。
「輕一點、輕一點!」林萌一躺下,頓感全身腰酸背又痛,抓著宮嘯天的手哇哇大叫著。
宮嘯天這回沒寵她,還不客氣地擰了下她的腮幫子──
這個傢伙為了要與他同行,竟將服侍他的小兵綁在書房,還偷了那人的行軍令,穿了小兵衣衫,混進軍隊裡。
此回行軍,因為風沙大,士兵皆用布巾蒙住口鼻,而她的身形又與十來歲的小兵相仿,一時之間竟沒人識破她的偽裝。
直到第一晚駐營時,宮嘯天與她對上眼,這事才洩了底。
宮嘯天氣到當場掀桌,好好教訓了她一頓。林萌的屁股被他的大掌打腫,整整三天都沒法子坐下。
但是,宮嘯天的怒氣仍然沒消,因為戰爭不長眼,任何人都可能有所死傷。
他可以忍受自己斷臂、身殘,卻不想她有一丁點損傷。
「我果然老了,想我以前流浪天涯四處行乞,也沒這麼累過……」林萌摟著宮嘯天的手臂說道,唉唉慘叫著。
「妳當軍隊是妳行乞的地方?妳想賴想躺想睡都可以隨便嗎?」終於找到機會發飆的大目將軍瞪著這個身為王妃,卻從來沒一點皇室氣勢的女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妳最好明天就給我滾回去,否則所有人都要倒大楣。」
「為什麼女人上戰場,就會倒楣?」林萌不服氣地說道。
「以前的人都這麼說,就是沒錯!」大目將軍瞪了林萌。
「鬼扯!」林萌插腰,不服氣地回吼道。「如果女人上戰場就會倒楣,那麼男人是女人生出來的,你們在戰場上才要倒大楣。」
「妳少詛咒我們!王,你如果再不把她趕走,我就要扭斷她的脖子!」大目將軍氣得跳腳,大臉殷紅得像要炸開來一樣。
「明天一抵達高原那邊,我會把她寄放在邊境民家。」宮嘯天冷然說道。
「不,我要跟你上戰場!」林萌用力扯住他的手臂,但他完全不予理會。
「王太寵她了!會出事的!」大目將軍氣呼呼地轉身離開。
「拜託,你哪寵我?」林萌朝著帳門吐舌頭,義憤填膺地說道:「他都沒看見你那天是怎麼打我的!」
「如果依軍法處置,妳以為妳現在還有命嗎?」宮嘯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雙唇仍不悅地緊抿著。
林萌癟著唇,摟著他的手臂,仍是一臉的固執打死不退。「就算沒命,我也要跟在你身邊。」
「我不是少不經事的王,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親自領軍出戰。」宮嘯天挑起她的下顎,看入她慌亂的眼眸裡。
「但是,這是我第一次在你出征前作惡夢。」林萌想到那天夢裡他碎成片片的模樣,她往前一躍飛入他的懷裡,牢牢地抱住他的腰,怎麼樣也不肯鬆手。「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夢只是夢。」他好笑好氣又好心疼地把下顎抵著她的髮窩。
「不!」她作的惡夢經常都會成真。
林萌把臉埋入他的頸子裡,誓言似地說道:「生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妳這個傻子……」
五年前,還是太子的他微服出宮,在一處僻巷內遇到了當時十五歲、無父無母、冷著一票他國乞丐行走江湖,逃跑輕功甚是了得的林萌。
林萌救了當時被惡賊下了迷藥,差點被殺害的他。之後,不清楚他身分的她,便以救命恩人姿態跟他上了路。
一路上她愛笑愛鬧、對他毫無懼色且對他十分仰慕,竟難得地讓一年笑不到幾回的他很是開心,於是不顧大目將軍的反對,將她帶回宮裡。
三年後,他登基為王,她則是繼續留在他的身邊愛他膩他,把他當成唯一的親人及此生最親愛之人。而他自然也就由她寵他憐他,並同樣將她當成唯一的親人及此生最親愛之人。
去年,他讓她認了巨雷將軍為義父,不顧母后的反對,在皇宮之外依照人民禮俗,在百姓的見證下,迎娶了這個平民皇后。
「別怕,我不會有事的。」宮嘯天用下顎頂著她的頭頂,環著這個只及他肩膀高度、嬌小到可以鑽進他的衣袍裡,只專屬於他,也只專心愛他的女子。
「這場戰役平定後,咱們生個娃娃,可好?」他問,只想分散她的不安。
「好。」林萌抬頭看他,眼裡雖閃著水光,笑容卻極燦爛。「生五個。」
宮嘯天大笑出聲,低頭咬住她的唇。「最好妳有這個能耐。」
「是你怕自己體力不行吧……」她笑著回摟住他的頸子,回應著他的吻。
轟!
前方突傳來一聲巨響,整座帳篷轟然搖動了幾下,馬匹嘶鳴及士兵的驚呼聲也在同時響起。
宮嘯天臉色一沈,摟起林萌,手持長劍飛步而出帳門外。
只見前方煙霧瀰漫,依稀可見前方多了一處凹陷的窟窿,而裡頭盡是士兵們的殘骸。
林萌看著士兵們骨肉破碎的慘狀,全身動彈不得。
因為在她夢裡的宮嘯天,就是被那樣碎成片片的,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種事情發生!
宮嘯天看著懷裡臉色慘白,緊抓著他的手不放的林萌。他握緊了下她的手,便將她推到身後。
「巨雷!」宮嘯天喚來巨雷,讓他領軍後退,避至安全處,再讓士兵們挖出壕溝,莫讓敵人再有機會前進。
等到一切佈局完成後,宮嘯天喚來負責觀測遠方的大目將軍。
「方才發生何事?」宮嘯天問道。
「前方來了幾名黑衣人騎著快馬,扔了些烏抹抹的東西過來,士兵們擋住了那包裹,然後幾十人全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大目將軍咆哮地大叫著。
「那是『炸藥』。」宮嘯天說出那樣東西的名字。
「不可能!『炸藥』不是千里之外的東方國才有的新武器?」大目將軍知道這東西,因為王曾經告訴過他們這東西的厲害之處。
「近來曾有異國舞伎及雜耍人物進出過母后宮內。」宮嘯天身子晃動了下,臉色亦隨之變得灰白。
「太可惡!這東西是拿來對付敵人的,他們居然拿來對付自己人!」林萌氣到跳起來大叫。
「我們該如此再防?」巨雷將軍從遠方走來,大聲問道。
「一顆『炸藥』價值一座城池,我想以他們財力最多也就是……」
「將軍,又有黑衣人來襲。」前方士兵大叫。
「所有人摀住耳朵。」宮嘯天大聲說道。
轟!
再一聲爆炸響起。
「啊!我的腿……」士兵的哀嚎在黃昏血紅太陽裡響徹雲霄。
鐵與血的味道被大風颳起,嗆得眾人胸腹間不停作嘔,更別提所有人的耳朵都被一連兩聲的巨響轟到只能聽得見隆隆嗡鳴……
林萌揪著宮嘯天的衣襟,目光卻沒法子從前方血肉模糊的景象中移開。
不行,她得想個法子,她不能讓他的弟弟害死他。
「救下傷者,全員撤退。調回在前方勘查的精騎隊回防,對方顯然躲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讓他們回來守在最前線,將功贖罪,不許再讓任何人靠近。必要時,以犧牲最少人為目的……」宮嘯天向巨雷將軍說完話後,又轉而對大目將軍交代。「將我母后帶來此地,讓她給這些屍首賠罪,看看她兒子做的好事。」
「是。」大目將軍立刻銜命而去。
就在宮嘯天還在交代事情之際,林萌瞧見一名黑衣人從士兵的屍體下方爬出,以飛步朝他們前進。
林萌一看,想也不想地便朝著黑衣人飛身而出。
「萌兒,回來!」宮嘯天大吼出聲。
林萌哪管得到他的叫喚,她腳程輕盈,幾個躍步便追上黑衣人。
黑衣人武功原較她為高,但一來懷裡攢著一個包裹,忌憚著她這麼一撲上來,便連他都要送命,出手過招之間便忌憚了起來。
「妳再過來,我炸死……」黑衣人看著小個兒給了他一個誓死如歸的笑容,他腳步一亂。
「去死!」黑衣人抓起火藥就要往宮嘯天方向扔。
林萌整個人撲上黑衣人,他身上的火藥緊抱在胸口。
轟!
炸藥在瞬間爆開!
再也沒有黑衣人。
再也沒有林萌。
只有滿地殘骸碎片!
「萌兒!」
宮嘯天大吼出聲,揮開了左右拉住他的大目將軍和巨雷將軍,整個人衝到前方那窪炸出的窟窿來。
一隻沒被炸壞的小手擱在一片血肉裡,幾片衣料還在火焰裡焚燒著。
宮嘯天抓起那隻小手──
那手還有溫度。
他把小手貼在胸口,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殘骸,努力地想知道萌兒的其他部分到哪裡去了?
她臉上的笑容呢?她愛跳到他身上盤住他的嬌小身子呢?
她愛捧著他的臉的小手,怎麼只剩下這一隻?
宮嘯天雙膝一軟,高大身軀整個跪倒在血泊之間。
「為什麼?」宮嘯天問著她的手。
「大王,請節哀。」大目將軍陪跪在他身邊,不忍看他如此悲痛。
巨雷將軍站在遠處,滿是風霜的臉龐,在瞬間老淚縱橫。
宮嘯天抬頭,悲慟過度的臉龐失去了所有表情,像具石雕般地定在原地。
他看向遠方,雙唇一啟一合地說道:「我做明君,因為她喜歡聽到百姓稱讚我。我不在乎母后、弟弟是否把我當成仇敵,我只要她在乎我便好……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棄我於不顧?」
巨雷將軍掩面,不忍卒聽。
「有敵軍!」前方號鳴聲狂亂大響。
宮嘯天抬頭,只看遠方馳來一批軍隊,為首的正是他的弟弟宮傾天。
宮嘯天握住她的手,從地上站起身來。
「我替妳報仇,讓他們全都給妳陪葬。縱然我戰死化為惡鬼,也要看著他為妳的死受苦千年!」
宮嘯天上了馬,手握長劍擊衝上前。
那一戰,是流金國使上最慘烈的一役。
使書記載宮嘯天在被炸藥炸死之前,像噬血的魔,將任何接近他的敵軍全都殺成身首異處、碎屍片片。屍快橫亙在黃沙間,鮮血泥濘得甚至讓馬匹不敢前進。
而他的弟弟宮傾天雖找了東方國當成後應,卻還是被宮嘯天殺得片甲不留,最後甚至被制住,在火藥爆炸聲中與宮嘯天一同身亡。
這一戰之後,流金國皇室血脈蕩然無存,太后成了瘋人。
諸侯競相爭王,東方國則運來火藥,利用所有人恐懼的心理,占領了流金國,流金國人民於是終身為奴,生生世世怨恨著宮傾天所造就的一切災難……
作者:
a2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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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2 01:05 PM
第五章
夢,醒了。
宮嘯天睜開眼,發現自己什麼也看不清。
他眨了幾下眼,讓殘留在眼眶的淚水流下臉龐。
這九十九年來,只有每個月的最後一日的午後,他才允許自己作夢進入夢城。沒想到,林萌這麼一現身,他連作夢都不能自主了。
好一會兒後,他才有力氣拭去淚水,才有法子慢慢地從長榻上箕坐起身。
他看著幾步外的那壺白玉酒瓶,想起方才捧著酒瓶而至的林萌,想著方才夢見的數百年前的往事。
他閉上眼沈重地喘著氣,可腦中的記憶不放過他──
後來,所有人都死了。
他當時的殺敵方式是基於私怨的殘忍,加上又發了惡願,於是在死後變為閻王,任職一千一百年,承受鐵漿之苦,直到他償盡殺人之責、放下心中仇怨為止。
大目和巨雷都太忠誠,生死也誓言跟隨著他。只是,原本該在死後被「天居」的燦然青光接引離開的林萌,卻因為掛念著他,而在地府徘徊不去。
他尋著了她的魂魄,而她心甘情願決定陪同他在地獄生活。即便留在地獄的代價便是她得為此受到終夜不得安眠、身如寒冰的苦;即便身為閻王的他受到的苦罰,則是夜飲鐵漿一壺,他也都甘之如飴。
兩人同在地府的這千年,是他最難忘的時間。
人在地府,只要一抬頭,一看到林萌,看到她依然蹦蹦跳跳、像隻小猴一樣地在他身邊跳來跳去,用她問話老是要連問兩次的問法纏著他,問著他關於地獄裡那些她不敢涉足的角落。
見她仍是無事人一樣地賴著他,纏著要他想個法子好讓那些受苦的鬼道早點超生,他便覺得夜飲鐵漿的劇苦,就可以繼續忍受。
因為她的求情,他開始建立地府的制度,讓一時之間還不會轉世投胎的遊魂在地府任職鬼廝,多積善因好能早日清醒或是投胎。
為了讓惡靈少受苦,他邀請「天居」有德者下來為他們祈福說法,只要惡靈們一個善念現前、懂得悔改,便可早些得到解脫……
一切只因為他的小萌兒看到解脫不了的惡靈,會於心不忍。
誰知道惡靈依舊是惡靈,但他的萌兒卻因為一念之善,而早所有人一步離開了。
她「離開」之後,他開始更加瘋狂地投入科技發明──這件事,一開始也是她不想他無聊而鼓勵他去嘗試而做起來的東西。
只是在她離開之後,他因為埋首苦研,技術開始突飛猛進。所有新式機器及程式全都是由他所設計──機器人沒有情緒,沒有受苦的問題,可以成功地執行任務。而就算沒有法力的臨時僱員,也可以利用他設計的程式在最快時間內進入狀況。
如果小萌兒還記得一切,她會為他感到驕傲的。
但,他不想她知道了!
若她現在憶起以往的一切,她既已是人,跟不了他上天,那些記憶只會讓她更難受。
他,不要她吃苦。
縱然她在百年前拋下他一人,還是讓他難以釋懷,但他哪有法子真的怨她呢?
宮嘯天閉上眼,腦子裡揮不去的全是她的笑容。
「王,我可以進來嗎?可以嗎?」門上對講機傳來林萌的叫喚。
她,來了。
宮嘯天驀地從榻間一躍下身,欣喜地一步向前。
可就這一步的時間,他臉上的喜色便消失無蹤了。因為他突然想起「現在」不是「從前」。
她現在是他的「鬼侍」兼「特使」,是要來叫他到轉換室,準備到人間度化的事宜吧。
「可以進來嗎?可以嗎?你沒事吧?」
怎麼她轉世投胎了,還是這麼沒耐性呢?好似連問兩次,她就可以快點得到答案一樣。宮嘯天的唇角微微上揚著。
「啊!我忘了刷條碼,明明是地府,幹麼搞這些高科技啊……」
宮嘯天聽著她的叨叨碎唸,想起這千年來,因為怕她看到他飲鐵漿的苦,因此在喝完鐵漿之後,房門便會自動封印一個時辰。否則,他的大門從來都是對她開放的。
黑色大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一時分心的林萌被裙襬絆了一跤,像隻被扔出去的小鳥一樣地筆直往前衝。
宮嘯天一個箭步上前接住林萌。
她的鼻樑重重撞到他的胸膛,痛得她淚眼汪汪。
「痛痛痛!痛得要死……」她摀著鼻子,癟著嘴,可憐兮兮地說道。
「怎麼了?」宮嘯天拉下她的手,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一番。
「怎麼都當鬼了,撞到人還會這麼痛啊?」林萌癟著嘴,巴掌小臉因為忍痛而脹得紅通通的。
「身體細胞會累積記憶,妳還沒忘記當人的感覺。」宮嘯天低頭揉著她發紅的鼻尖,明知她沒事,還是仔細檢查了一下。「好了,沒事了。」
林萌眨著眼,這才意識到兩人離得實在有夠近的,近到她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呼吸──如果閻王也有呼吸的話。
她這人神經雖然大條,但是別人對她好不好,她不可能感覺不到。宮嘯天對她的態度,雖然有些忽冷忽熱,不過,他對她還算關心,這總沒錯吧。
「做事不要老是這麼莽莽撞撞。」他扶正她的身子,後退一步。
「你怎麼知道我老是莽莽撞撞?」林萌睜大眼,露出貝齒嘻嘻一笑。
宮嘯天看著今日長髮披散在身後,露出那張他已熟悉百千年的臉龐──
帶著古靈精怪笑容的精緻臉蛋,眼珠較一般人淺色的清潤水眸,唇線兩端往上微翹,不笑時也像在笑的櫻唇。
「喔──」林萌用手肘撞他一下,貝齒咬著唇竊笑,一副抓到他小辮子的模樣。「我知道了,其實你偷看過我生前的檔案,所以才知道我的個性,對不對?對不對?」
他沒接話,目光只鎖在她臉上。
林萌被他的眼眸盯住,她只覺得心頭像有無數小蟲在做馬拉松比賽。
「那個,我是不怎麼清楚你們地獄這邊的規矩啦,但是,在我們那裡,如果一個男人這樣看一個女人,我們就會以為你那個那個……」林萌皺皺鼻子,抓抓腮幫子,絞了絞手指頭,感覺耳朵開始發熱。
「以為什麼?」他問道,只為貪看她羞紅臉的表情。
她睜大眼,巴掌小臉愈來愈紅、愈來愈紅,紅到她想跟自己翻臉。
「你那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啦!」林萌雙手插腰,強迫自己大聲地說道。
我是啊!宮嘯天在心裡吶喊著,肩臂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著。
「不……」不能再重蹈覆轍。他閉上眼,不看她亮晶晶的眼。
「表情幹麼沈重啊!我當然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地獄又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而且你心裡有著另一個女人,對吧?對吧?」林萌嘴裡這樣說,可目光就是捨不得從他臉上移開。
那麼性格的劍眉、那麼讓人無法忽視的挺鼻、那麼好看的方唇、那麼英武的輪廓,還有──藏在濃密睫毛下那一對像是藏了無數心事、封印了許多感情的眼眸。
林萌摀著胸口,光是這樣想就覺得自己羅曼蒂克地感傷了起來。她揪著眉,直瞅著他,直到他那對會讓她憂鬱的眼睛再度與她四目相望。
林萌心跳加速,連忙後退兩步。
「那個……反正……總之……我知道你對我沒意思……」然後,他們剛才還說了什麼?她皺著眉,用力回想著。「還有……還有……你如果想知道我的什麼事,下次不用偷偷摸摸再查檔,有什麼疑問直接問我就好了。」
「我是王,我若要查看地府裡的任何檔案,何須偷偷摸摸?」宮嘯天挑眉問道。
「也是喔。」林萌傻笑地拍拍他的手臂,一臉燦笑地仰望著他。
「好了,妳找我何事?」。
「天啊地啊,我竟然忘了!」林萌敲了下頭,原地團團亂轉了三圈之後,抓著他的手就往門口衝。「慘了,我們要遲到了!我忘了巨雷鬼王叫我來找你,說是要到轉換室去準備前往人間的事項。快快快,不能耽擱時辰啊!」
宮嘯天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跟著她一路在黑冰般的地板上狂奔著。
「妳不怕鬼王?」宮嘯天問道。
「幹麼要怕?巨雷鬼王人很好,很有爸爸的感覺。那個大目鬼王就比較不好相處,每次看到我,就要吹鬍子瞪眼睛的。」林萌邊跑邊喘邊回頭看著他說道:「不過,那也沒什麼好怕的。」
「妳也不怕我?」他看著她飛揚在身後的長髮。
「幹麼要怕?」她突然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他。「你又不是現什麼惡鬼相還是屍骨不全的樣子給我看……啊!」
她拉住他的手臂,著急地盯著他的眼。「你昨晚喝了那個毒……沒事吧?」
宮嘯天胸口一窒,心湖翻天覆地了起來。有時,他真氣自己這麼在乎她,她的一個眼神便可以動搖他所有的堅定意志。
「我沒事。昨晚我是開玩笑的……」他緊抿了下唇,佯裝無事地說道:「那是對我修行有益的藥,只是對我是藥,對別人則是毒。所以,才希望你小心。」
「厚!」林萌翻了個白眼,一掌拍向他的手臂。「害我昨天被你嚇到失眠!想說你都當到閻王了,還要喝毒藥,苦成這樣,這地獄果然不是一般人待得住的地方……啊!快走快走!」
她拉起他的手又往前狂奔。
他站在原地不動,伸手將她往後一拉。
她落入他的懷裡,回頭催促著他。「快跑啊!不然,我考績被打差,那不到獄幣,就買不到……」
宮嘯天用雙臂環住她,她嬌小身子挨著他,他全身興奮得像要爆炸似的。
「幹麼抱著我?」林萌仰頭看他,覺得他至少多她二十公分。
「因為我們有更快的方法可以抵達。」
下一秒,林萌眼前一黑。
再一秒,林萌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轉換室裡,巨雷鬼王、大目鬼王和胡黎南,全都睜大眼看著他們。
宮嘯天不之何故地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林萌睜大眼,說不出話,只能對著宮嘯天豎起大姆指,說了一聲:「酷。」
宮嘯天一語不發,背身叫出今天要度化的名單,但那張向來剛正肅然的臉龐,卻已不知不覺地揚起了唇角。
***
從地獄轉換到人間的當下,林萌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生活在地獄裡的時間感太模糊,模糊到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多久。只覺得此時人間夜晚的霓虹燈亮得讓她想瞇眼,車水馬龍的轟隆聲則是讓已經習慣安靜的她,不自覺地挨向身邊的人。
「不習慣嗎?」宮嘯天問道。
「應該是我還不習慣被當成空氣吧。」她故意朝一名模特兒般的美女扮了個鬼臉,美女視而未見地繼續往前走。
他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沒人看得見他們。宮嘯天說過,除非他對那人解了眼禁,否則一般人是看不到他們的。
「為什麼還有一些『鬼』沒有到地府報到?」林萌指著路上幾抹模模糊糊的遊魂。
「這些鬼的魂魄未全,視力不好,甚至連死亡白光都感應不到,自然沒法子抵達地府。」宮嘯天以一種看過近千年亡者的漠然看著那些遊魂。「他們現在連自己人再哪裡都不知道了。」
「為什麼連死了還要這麼慘?」
「一切境界都是自己造就的。」他看著她擰起的雙眉,想起了她每次離開的因緣。「若是那些鬼魂結了善緣,或者擁有好心,遇到再困難的境界,都會有機會解決的。」
「就像我們這次選中的對象『吉力』,因為替妹妹報仇,已經殺了一個人,還要再殺第二個。但因為昨天起了一念之善,扶了個眼盲的先生過馬路,所以我們今天……慘了!」林萌跳了起來,拉著宮嘯天的手一步向前,左右張望了起來。「吉力呢?吉力呢?我們剛才穿越的時候,電腦定位還顯示他在那間麵攤點麵……」
林萌踮起腳尖,脖子伸得長長的。
「妳總是這樣隨便拉別人的手?」宮嘯天問道。
「我沒有隨便拉人家……」林萌莫名其妙地看向手,才發現自己真的又拉住他的手。「對喔,為什麼我就是會一直拉著你?為什麼?」
林萌皺著眉要鬆手,但宮嘯天沒放,只是突然加快腳步,領著她往前走。
「我看到吉力了,他在麵店旁邊的巷子裡。」他說。
黑道殺手「吉力」的妹妹,幾年前因為被捲入幾名未成年的男人酒後爭吵中,不幸被他們失手殺死。幾名年輕男人家裡財大勢大,請了大批律師、加上未成年,竟在今年便出了獄。
吉力誓言替妹妹報仇。昨天殺了一個,今晚打算再殺一個──
在他們所屬的這個世界裡,這個時段會有七十七件凶殺案發生。他們選擇了吉力為度化對象,只因為吉力在犯下第一起凶殺案之後,還有良心,還知道會害怕、不安與猶豫。
當宮嘯天領著林萌走進暗巷內時,吉力正蹲在水溝邊,手裡抓著一瓶啤酒,臉上哭得涕泗縱橫。
「哥哥喝完這瓶就去替妳報仇,妳等著!」吉力邊哭邊仰頭喝酒。
「人都死了!你給她報仇,她也不知道啊。」林萌雙手插腰,大聲地說道。當然,吉力沒聽見。
「去吧。」宮嘯天將林萌推到吉力面前。
「你為什麼不現身?為什麼?」林萌睜大眼,又抓住他的手。
「他看到男子會起防備。」宮嘯天低頭在她的手心寫下咒語。「以此咒護妳平安,若他碰了妳一根寒毛,他會遭到電擊般的苦。」
宮嘯天伸手在吉力眼皮一揮。
「妳是誰!」吉力抬頭看到她,立刻從腰裡抽出彈簧刀。
「我是……我是你妹妹的朋友。」林萌嚇得往後一跳,急忙說出她之前已準備好的說詞。
「我沒見過妳!妳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我沒看見?」吉力瞪著銅鈴大眼,直逼向她。
林萌嚥了口口水,往宮嘯天的方向退了一步。
「怕什麼?他殺不死妳的。」宮嘯天倚在牆上,靜靜凝望著她。
「也對喔。」林萌朝著宮嘯天一笑。
「妳說什麼『也對喔』!妳笑什麼?妳來做什麼?」吉力再逼前一步,手裡的刀握得更緊了,眼神也更防備了。
「我來是因為你妹妹托夢給我。」林萌大聲說出她在心中模擬過的想法。
吉力的身體重重一震,目光有片刻的呆滯。「我……我妹妹說什麼?」
「你妹妹叫你不要再做傻事了!她說,就算你殺了一百個人,她也回不來了。」林萌努力市出最權威的語氣說道。
宮嘯天看著她正經的臉龐,在心裡暗抽了一口氣。
理智上,他知道林萌的話沒錯,但是她的心裡一直是這麼想的嗎?認為他為她殺盡皇族餘孽、為她許下惡願、為他甘願受千萬苦,都是做傻事?
宮嘯天黑眸一凜而為寒夜的冰,定定瞪著她,想瞧出她的真實想法。
「妳騙人!我妹妹知道我是為了她報仇!那幾個人殺死了她,我殺死他們是應該的!」吉力刀光亮晃晃地往她的方向揮來。
「別碰我啊!」林萌尖叫著往後一跳,明知道眼前橫眉豎目的傢伙殺不死她,但她還是會怕啊。
她回頭看向宮嘯天求助──
誰知道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渾身打了寒顫。宮嘯天看起來就像個能讓地獄結冰的閻王,林萌決定面對吉力還比較安全一點。
「他們殺死我妹妹!關個兩年又出來,這哪裡公平?妳說啊!」吉力脹成豬肝色的臉直逼到她面前。
「他們的罪一定會被審判,只是會在你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她緊握著拳頭,儘量讓聲音平靜。
「不!我要親眼看著他們受罪!」吉力說道。
「你殺了他們,看著他們受罪了,但是,你妹妹很擔心你會有報應。她擔心你,擔心到沒法子去投胎,你知不知道啊!」林萌雙手插腰,嗓門也愈提愈高。
「她擔心我……還沒去投胎……」吉力雙腿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林萌紅著眼眶蹲到吉力身邊,好像她就是他的妹妹一樣。
「她看著你痛苦,她怎麼可能好過。」林萌輕聲說道,不知何故卻流下了兩行淚。「她就是不願意你因為她而去傷害任何一個人,所以才放不下、離不開……」
宮嘯天看著她認真的眼,他像失去力氣般地靠在牆上。原來這就是她真正的心情?
她陪他待在地府只是他為了陪伴他,但她沒告訴過他關於她的痛,因為她知道他的痛苦已經超載了。
「她死了,我很痛苦。」吉力像個孩子一樣地放聲大哭著。
林萌想拍拍他的肩膀,卻在手掌即將靠近的時候,聽見嘶嘶的電流聲,嚇得她連忙將手背到身後。
「妹妹啊,妳知道哥哥有多難過嗎……」吉力喃喃地說道。
「那些被你殺的人,他們的家人不也一樣痛苦嗎?」林萌脫口說道。
宮嘯天望著她,握緊拳頭想起當年那些與他有著血緣的近親或遠親,早已想不起那些容顏,但他可以想像得到他們家人的苦。
那些人企圖造反、企圖以私慾凌駕於眾人福祉之上。但他在出手殺敵的當下,若是真為了天下蒼生著想,就該讓那些人痛快死去,那麼他便會無罪──因為他的心坦蕩蕩。
可那些人殺了他的小萌兒,他震怒、他悲痛至極,所以若他不折磨他們,不看著他們苦極至死,他不能善罷干休。
那時的他──是魔。
宮嘯天愈想愈多,便愈覺得有人拿鍬挖掘他的心。他緊握成拳,突然間解開了那些困擾了他近千年的結。
「我問妳,我妹妹還說了什麼?」吉力問道。
林萌皺起眉,臉上此時只是一片端正神色。「她要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下輩子再當你妹妹之類的。」
「林萌,十分鐘快到了。」宮嘯天看著她開始變得模糊的右臂。
「天啊,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林萌抬頭看向宮嘯天,轉身就往他的方向跑。
幸好,宮嘯天現在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了。
「妳要去哪裡?」吉力緊跟在她身後。
「我要回去了,你記住你妹妹跟你說的話!」她回頭說道。
「妳要去哪裡?妳要去跟警察說我殺了人,對不對?」吉力衝到她面前,擋住她的路。
「我沒有要報警。」林萌衝進宮嘯天懷裡,感覺她的身子開始變輕。
宮嘯天抱住她,即便知道吉力傷不了她,還是將她護到了身後。
「妳有!」吉力看著她像是躲在人身後的奇怪舉動,他舉起刃首,穿過宮嘯天,一刀刺向她胸前。
林萌看著那把穿過她透明身子的刀,直決地伸手推向吉力。
嘶──
她手掌的電流將吉力整個人彈到五十公尺之外。
宮嘯天的手同時往吉力眼皮前一揮。
吉力重摔在地上,鼻子甚至還聞到燒焦味,整個人當然是又痛又昏,但這並沒有妨礙他的視線,他看見──
那個女人在他眼前消失了!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12 PM
第六章
「妹妹!剛才是妳對不對?是妳來點醒我,對不對?」
吉力拿著刀在巷子裡大叫的同時,林萌已被宮嘯天擁在懷抱,轉回到地府。
她以為他們會回到轉換室,但他卻領著她到了他的房裡。
宮嘯天把她擺在長榻上,正好面對著他胳在牆邊的那面水綠色屏風。
同一時間,水綠色屏風張開成一面巨大螢幕,上頭顯示著吉力趴在巷子地上,痛哭失聲的樣子。
「是哥哥不對!認不出是妳,還想要殺妳滅口!」吉力哭喊著。「哥哥知道錯了,妳回來啊!回來在讓哥哥看妳一面啊!」
林萌最怕看到別人哭得聲嘶力竭,因為那會讓她心裡酸酸的。她雙唇一抿,連忙低頭看著她互絞的雙手。
宮嘯天看著她拼命地眨眼,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的樣子,再次不解地皺起眉。
轉世後樣貌沒變,已經夠稀奇了,偏偏她還有著這麼多百年來不變的老習慣,這其中分明有所古怪……
莫非這是上天給他的試煉?測試他是否真的已放下情執?
「吉力會去自首嗎?」她悶聲問道。
「我不知道,人的意念瞬息萬變。」他目不轉睛地看她,胸膛劇烈起伏著。
「是啊,我原本以為他要悔改的,沒想到他會拿刀殺我……」她抬頭看他──
「被我抓到了!」她捧住他的臉,黠亮眸子直逼到他面前。
「妳抓到什麼?」宮嘯天推她在一臂之外,抿緊了雙唇。
「你幹麼用這種『我真的有話要對妳說』的眼神看著我?」林萌想靠近卻又不能如願,但她不死心,硬是要湊到他面前。「你明明就有!不許說沒有!我拜託你好心點告訴我那究竟……厚,你不要再用手擋我了啦!」
宮嘯天看著她因為不能挨到他身邊而氣到鼓起腮幫子的樣子,唇角忍不住一揚。
才一笑,他剛硬的臉部線條軟化了,冷峻黑眸有了光芒,望著她的模樣就成了寵愛神態。
林萌移不開目光,摀著明知已不再跳動的心臟,感覺它在亂竄。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再笑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宮嘯天望著她熱烈期待的眼,他輕咳一聲,別開了臉。
林萌看著他微紅的耳朵,看著他刻意緊抿的唇,看著他剛毅的線條。
「我真想替你拍張照片,標題就叫『閻王也會臉紅』。」她嘻嘻笑著,覺得自己跟他又拉近了一些距離。
「吉力方才確實有片刻的悔改,但他猜忌的心強過一切,所以才會出手想要殺害妳。」他說。
「你現在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嗎?」林萌黑眸骨碌碌地盯著他,還是在笑。
「我只是不想順著妳的胡亂猜測起舞。」宮嘯天把手背到身後,壓抑著擁她入懷的衝動。
林萌雙臂交握在胸前,發誓今天一定要問出一個答案來。
獄法規定,地府之人不得為惡。他身為閻王,當然不能帶頭壞事,所以,他應該不能撒謊吧。
林萌腦中靈光一閃,笑咧著一口編貝白牙,得意地朝他逼近。
「那你發誓,你真的就是把我當成一般人……當成一般鬼?你敢發誓嗎?如果你敢,我以後就再也不問這一題。」林萌巴掌小臉有著不肯善罷干休的固執。
宮嘯天看著這個在他面前又叫又跳著,以前沒怕過他,現在還是一樣不怕他的小傢伙。
「說啊說啊。」林萌催促著,就差沒用頭去撞他。
「妳長得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宮嘯天脫口說道。
林萌眉頭一擰,胸口一窒,他停留在她臉上的視線開始讓她難過了。
「是誰?」她癟著嘴,啞聲問道。
「妳不必知道。」
「那她是你的什麼人?」她皺著鼻子,心裡酸酸的。「是那個你為她喝毒的女人嗎?」
「我不需要一直回答妳的問題,妳也沒有資格一直逼問我。」宮嘯天看著她藏不住心事的臉龐,心比她更痛。
他們──不該有關係的。她不該再來一遭的!
這事就像他明明決定要跟她劃清界線,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管不住私情一樣地該死!
林萌怔怔看著他臉上的五味雜陳,知道他看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她的心都碎了,但她移不開眼,因為從他臉上看到了自己一直要逼問他的原因──
她喜歡他。
她看著他時,會移不開目光,就是愛挨在他身邊,甚至叫她整天不說話都可以。唉,想她竟然在死後才知道什麼叫做「戀愛」,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沒有「白死」。
「反正,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她喃喃自語。
宮嘯天佯裝沒聽見,指了指屏風上的顯示螢幕。
「吉力往山上去了。」他說。
「這代表他悔改了嗎?代表我成功了嗎?」林萌衝到屏風前,看著正開車前往山上的吉力,她激動地拍著屏風。「做得好!我就知道你是有救的!」
宮嘯天看著明明和吉力非親非故,卻是又哭又叫的林萌──果然是他的小萌兒啊,她一直都沒變。
「他悔改了嗎?悔改了嗎?」林萌急著問他。
宮嘯天叫出一個一個五角形圖案,各角分別代表著良心、惡性等各種個性特質,圖上顯示吉力懺悔的良心比例正在改變,一抹橘紅色的亮彩開始出現在上頭。
「太好了!有救了!」林萌圍著他開始繞圈圈,手舞足蹈到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們以後一定要多多到人間去做這樣的協助!你們之前到過人間做過幾次這種差事?」
「不多。」
「為什麼?」
因為上去人間一次,會耗損百年修行。他心忖道。
宮嘯天按下真實原因不提,只是淡然說道:「吃力不討好吧。」
「我不怕吃苦,以後就讓我上去,我相信成效一定會很好的!」林萌連忙替自己掛保證。
「為什麼妳的成效會好?」
「因為我剛死沒多久,人的七情六慾我都有,我懂得什麼叫做感同身受,看我還會替吉力哭,你就知道我有多投入了。」林萌擦去一顆眼淚,水汪汪大眼直瞅著他。「所以,我以後可以經常上去嗎?可以嗎?」
宮嘯天不想潑她冷水,或者他只是不喜歡她每回總把對別人的好掛在第一位,於是他抿著唇說道:「妳該知道妳救不了所有人吧。」
「能救一個算一個。」她很堅持。
「妳在人間時也是這麼……」他皺了下眉。「熱心助人?」
「我不記得了。」林萌鼓了下腮幫子,吐吐舌頭說道:「不過,我可能原本就是個熱心的人吧。搞不好因為遺憾以前活得不夠久,現在才會什麼都躍躍欲試吧!就像我一直沒談過戀愛,以為年輕還有大好時光,誰知道就這麼咚地一聲死去了,遺憾的咧……」
林萌抿了下唇角,見他不接腔,自個兒乾笑起來,又自顧自地說:「你……你剛才說那個長得像我的對象,你是在死前認識她,還是她死後才認得的?」
「我不想回答。」宮嘯天別開眼不看她。
「小器鬼。」她咕噥地說完,決定要找別人探問八卦。
胡黎南是她的「姊妹滔」,一定會很樂意和她分享這些事情。
「我要走了。」林萌拉長尾音,動作慢吞吞地往前走。
真沒用啊,喜歡上一個人就是會多在他身邊停久一點的吧。
「妳……」宮嘯天脫口說道。
林萌馬上停下腳步,還故意擺出一臉「有事快說,我很忙」的表情才回頭。
「有事嗎?」
「妳剛才在在吉力面前說的,妳認為他若殺了人,他的妹妹會比他更傷心的那些話……是真的嗎?」他記掛著這事,非得問個一清二楚不可。
「我是將心比心啊,如果我親愛的人因為我而受了殺人的苦,我只會比他更苦。」林萌老實地說道。
「但妳不會讓他知道妳心裡比他還苦。」宮嘯天嗄聲說道。
「那是當然的啊!」林萌望著他他突然迷濛的黑眸,她胸口的胎記處也霎時一疼。
她不自覺地摀住胸口,脫口問道:「為什麼我的胎記一直會痛?為什麼?」
宮嘯天看著她的動作,想起她的死。
「即便轉世,重新組成的靈魂細胞仍會殘留著前世記憶。這種會有特殊感應的胎記,通常是前世讓妳致命的原因。」他從齒縫裡逬出話來,頸間青筋畢露。
「是喔,那我應該死得挺『精彩』的──胸口正中央呢!」見他臉色鐵青,她連忙陪上一朵燦爛笑花。「你別那麼緊張,我沒事啦。」
她的模樣,讓宮嘯天想起這千年來,她在地獄裡陪伴他的笑顏──她知道他為她許下惡願,知道他留在地獄所受的苦,所以她從不哭喊,只是擺出一副把地獄當成天堂一樣的開心笑容。
「你沒事吧?沒事吧?」林萌見他一臉悲慟,忍不住湊近小臉,關心地問道。
「我沒事,只是……」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只是……又想起那個讓你飲毒的『她』了?」林萌把手擱在他的手臂,苦著臉問道。
宮嘯天抿緊唇,卻止不住雙唇的顫抖。
「她如果知道你這麼思念她,她一定會很感動的。」她皺著鼻子,想哭。
「真的嗎?」他嗄聲問道。
林萌用力點頭,然後趕在淚水要奪眶而出之前,她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啊……我忘了問你,我如果在人間度化了一個壞人,讓他懂得悔改,在活著時候就受完所有業報,那我有沒有獎勵?」她問。
「我可以幫妳加薪到原來的兩倍。」
「耶──那我很快就可以買到那對小翅膀了。是誰發明這些東西的?如果拿到人間鐵定大賣啊!」
「在地獄待久了,又有什麼事是不能發明的呢?」那些鐵漿嚥喉後的夜裡,他必須強迫自己想些事情、找些事情來做,否則他會更痛。
「不會吧!那些翅膀也是你發明的?」林萌雙手合十,一臉崇拜地看著他。
宮嘯天知道自己不該跟她有任何碰觸,但他阻止不了自己伸出的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揉著她的髮絲。
她愣了一下,然後瞇起眼睛笑著。她笑得那麼燦爛,燦爛到他不得不逼自己移開手。
「好了,快點去轉換室告訴他們妳做了什麼。」宮嘯天別開頭,怕自己就要在她面前崩潰。
「好。」林萌露齒一笑後,腳步輕快地走向門口。「我晚上再幫你送酒來喔。」
門,打開又闔上。
宮嘯天坐上長榻,用手蒙住臉龐。
天啊,為什麼還有一個月,他才能離開這裡,才能再也不看到她?
不能在一起,就不該再動搖、不該再煎熬的。
宮嘯天放下手,瞪著發抖的手掌。
若他有法子那麼瀟灑,當初也就不會為了她而許下惡願在這地獄裡輾轉千年了……
或許,他該當她這回的出現,是上天送給他的一份回憶大禮吧。
她什麼也不知情,而他可以擁有她的陪伴一個月,即便不能再將她抱得死緊,也還算是個不太差的決定吧。
宮嘯天心裡這麼一轉念,心情便豁然開朗了起來。
他決定再也不抗拒她的接近,決定好好地享受有她陪伴的時光。
而對於她再也不記得他們之間的心頭煎熬──
他,決定忽略。
***
就這樣,林萌身兼「特使」與宮嘯天身邊打雜的「鬼侍」二職,已經過了半個多月的時間。
白天,宮嘯天處理公文,查看各地地獄是否有異狀時,她就站在一旁跟著看著問著。而巨雷鬼王交代給她的工作,她也沒閒著,只要一觀察到人間哪個惡人有悔改之意,她一定馬上提出申請。
然後,她就會在宮嘯天或巨雷鬼王的陪伴下到人間執行任務。當然,這樣的機會不多,因為惡人的善念現前,機會是微乎其微。
對林萌來說,在辛苦一天之後,最期待的事就是見到宮嘯天。
因為每晚都端酒去給宮嘯天,她甚至已經練就了穿曳地長袍跑步的異能,而且總是在送上毒酒時,笑嘻嘻地祝他修行愉快。
而林萌的到來,讓向來寂寞的地府變得熱鬧了許多。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鬼廝們聚集之處,大夥兒會閒聊著近來經手事件的驚恐度,聊著「百寶苑」近來又進了什麼新玩意兒、猜測著人間的變化、八卦著哪些鬼廝一聲不響地離職……
偶爾有幾名鬼王見著林萌的臉時,會微愣一下,但是林萌身邊的巨雷鬼王及胡黎南、甚至是宮嘯天都有著默契,只要有人想多追問些什麼,就會將林萌支開。
這天,林萌正在電腦前打報告,努力要把近來幾次回到人間的成效,精簡成幾行,好讓宮嘯天帶上「天居」當報告。
原來,林萌還以為住在「天居」的人只要一掃描,就什麼大小事都知道,沒想到宮嘯天告訴她,最省事的閱讀方式,就是──
看別人整理好的資料。
所以,她努力把報告寫得精彩感人,希望「天居」能看到他們的努力。否則每回大目鬼王一看到她,就怒眼瞪她,一副她會害到宮嘯天的模樣,也讓她很火啊。
若她能成功引起惡人的懺悔心,那樣不是更能幫閻王增加功德、修行嗎?
「我上去四次,感化一個。算是達成率很高吧……」林萌抓著頭,在座位上盤著腿,喃喃地說道:「那應該怎麼寫得動天地泣鬼神啊?」
胡黎南見她好久都沒摸摸他的頭,自己無聊地溜到一旁,正好碰見進門的巨雷鬼王。
巨雷鬼王朝他使了個眼色,胡黎南蹦蹦跳跳地走了過去。
「他們之間現在怎麼樣?」巨雷鬼王壓低聲音問道。
「就還是那樣啊,林萌一看到王,就會開心地飛撲過去,而且還一天到晚跟我打聽王口中那個跟她長得很像的女人。」胡黎南鼓起腮幫子,不知道王會不會因此而留下來。
「沒想到她真的把以前記憶全都忘光了,我當時查閱人間適合當鬼廝的名單時,看到她的名字嚇了一跳,調了她的影像出來看,竟然還長得一模一樣,而且她的前世就是『流金國』的林萌。只是,她九十九年前被天人帶離地府之後,不是應該在『天居』享天壽嗎?怎麼這麼快就從『天居』降生為人?」巨雷鬼王不解地搖著頭。
「如果不是因為她是閻王的小萌兒,我幹麼耗掉三百年修行,還有你度給我的功力,只求到人間跟她相處幾小時?若非獄法有規定,直接告知他人前世今生因緣,罪可入地獄,我早就通通說出來了!」胡黎南一邊想哇哇大叫,一邊又想壓低嗓門,最後愁眉苦臉地扯著褐色的髮絲。
「你做得很好,我們一定可以讓王沒有遺憾地離開地府的。」巨雷鬼王拍拍他的頭。
「比人還好?」胡黎南咧嘴而笑,原地猛跳著。
「你這隻狐狸有情有義,原不是人比得上的。」巨雷鬼王說道。
「你想王也這麼覺得嗎?」胡黎南眼巴巴地問道。
巨雷鬼王點頭,然後看向老愛盤著腿、咬著手指頭的林萌,感覺她還是那個千年前會扯著他寬袖、要他教她練武的乾女兒。
「不寫了!沒靈感,我要回去休息一下!」林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回頭看到巨雷鬼王,馬上興高采烈地挨了過去。「巨雷鬼王!你來了,今天一切還好嗎?你的表情怎麼那麼凝重?」
林萌扯著巨雷鬼王的寬袖,大眼擔心地瞅著他。
「沒事,是妳多心,我剛剛代替閻王去巡獄。」巨雷鬼王拍拍她的頭。
「那就難怪你表情凝重了。」想到大小幾百座地獄的苦景,林萌打了個冷顫,安慰地拍拍巨雷鬼王的手臂。「那……閻王到哪兒去了?我早上喚他開朝會時,沒聽他說他要出去啊。」
林萌明知宮嘯天不在,卻還是回頭看向門口。
「他有事。」巨雷鬼王知道閻王如今正在「夢城」裡回憶著過往,但他卻不能告訴她。
「八成又去天上開會了吧,不知道上頭那邊是什麼情況,我也好想上去看。」林萌好奇寶寶的天性再犯,睜大眼睛地看著他們。「你們上去過嗎?上去過嗎?」
巨雷鬼王看著這個忘了自己曾在上頭待過一段時間的女孩,只能在心裡嘆氣。
「妳可以叫閻王帶妳上去啊,妳要什麼他都會答應的。」胡黎南挨著她說。
「你開這什麼玩笑!我又不是他老婆,他幹麼對我唯命是從?」林萌哈哈大笑,打了下胡黎南的肩膀後,吐吐舌頭老實地說:「我只是個暗戀他的傢伙。」
「妳喜歡王?」巨雷鬼王精神一振,認為她必然是想起了什麼。
「喜歡啊。」林萌點頭,用手捧住微微發燙的臉龐。「媽啊,我的臉皮真是滿厚的。」
「閻王知道妳喜歡他嗎?」胡黎南拉著她的手問道。
「應該吧。可是,他知道的話又怎麼樣?難不成我可以追他,還是可以寫情書給他嗎?」林萌無奈地雙手一攤。
巨雷鬼王和胡黎南互看一眼。
巨雷鬼王低咳了一聲,含糊地說道:「法令沒規定不可以。」
「但是,你們這裡又不能結婚生子組家庭,我不想談這種無望的戀愛。而且,鬼廝的任期到底多久?萬一我卯足全勁追他,追到了之後又是一場空,那我也是很傷耶!」林萌摀著胸口,明明只是要裝腔作勢的,可心卻真的絞痛了起來。
只要想到不能再看到宮嘯天,她胸口上的胎記處便會焚灼起來──宮嘯天說過胎記有前世因緣,難道她的前世和他有干係嗎?
「那怎麼辦?」胡黎南跺了下腳,開始繞著她打轉。
「鬼廝的任期,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巨雷鬼王說道。
「那妳快點跟王告白啊!」胡黎南一興奮起來,繞圈圈的速度更快了。
「不會吧……」林萌抓過轉得讓她頭昏的胡黎南,水眸不能置信地大睜著。「你們現在是在鼓勵我追他嗎?」
胡黎南點頭,學她平時一樣地咧著嘴笑。
「你們時間都不多了。」巨雷鬼王說道。
「為什麼不多?宮嘯天生病了嗎?他怎麼了?」林萌臉色馬上變得慘白,小臉焦急地看著巨雷鬼王。「我晚上送去的那壺東西根本就是藥,對不對?對不對?」
「王沒事。我指的時間不多是說鬼廝的任期不長。」
「他沒事就好。」林萌拍拍胸口,放鬆才發現自己肩膀繃得多緊。
「妳怎麼會這麼擔心他?」巨雷鬼王問道。
「對喔,我幹麼這麼擔心?因為我喜歡他啊,喜歡當然會擔心。是這樣吧!」林萌側著頭,粉嫩小臉皺成一顆包子,不住地追問著:「這樣正常吧?正常吧?」
「也正常也不正常,但妳來這裡才多久,凡事都講因緣。」巨雷鬼王靜靜地看她,雖然著急,卻也不能亂了此地規矩。
「你的意思是我前世可能喜歡過閻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會我之前也在這裡當過鬼廝吧?難怪你們待我的態度好像認識了很久。」
胡黎南想點頭,卻又及時抱住自己的頭──獄法規定不能主動透露前世因緣。
「妳只要記住,緣生緣滅都掌握在自己手裡。」巨雷鬼王說道。
「你說得好簡單,但我聽得一點都不明白。我要嘛就及時行樂,追他追到他也瘋狂喜歡上我。要不,就乾脆徹底死心,把他當成雕像欣賞,不要有非分之想。」林萌皺著眉,發現她第一個說法不可能實現──
因為她想像不出宮嘯天瘋狂的樣子。
至於第二個說法也很難達成──她要是真有法子控制自己的想法,就不會這麼患得患失了。
林萌撩起長袍下襬,自顧自地往門外走,只想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根本忘了房間裡還有其他人。
「我們這樣做,對嗎?」胡黎南問道。
「我們答應過她,在她忘記所有記憶時,不著痕跡地提醒她。」巨雷鬼王答道。
「她若是想起來,王會捨不得離開吧?」胡黎南急著問道。
巨雷鬼王一忖及此,整張臉突然皺得像顆梅子。「這樣不好吧,王受苦了這麼久,是該升上『天居』享福的時刻了。我們這麼幫她,只是因為不希望他的心裡有遺憾。畢竟,林萌那時候消失得太突然了,王一直介意著這事……」
胡黎南看向牆上的螢幕。「快一百年了,王還介意著。所以,他每個月最後一日才會縮在他的『夢城』裡不願出來,偏偏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螢幕隨著胡黎南的意念,映出正快步走回鬼廝們所居住的「凡城」的林萌──
「凡城」是人間的縮影,一切但憑鬼廝腦中幻化而成的想法形成。
因此,有的鬼廝住在大樓,有的住在透天厝。當然,也有住在海灘度假中心、帳篷或休閒車的鬼廝。總之,這裡什麼建築都有,繽紛燦爛得很。
久而久之,住宅意念相同的鬼廝會互相吸引,同類型的房子便會蓋在同一區。
此時,林萌走向她位在一處公園旁邊的古厝──
她住在一棟有著迴廊的巨大古宅裡,裡頭以檀木為榻,有美麗的雕刻窗台、大理石矮幾,即便連屋內的照明都是巨燭。
林萌不知道自己腦子為什麼會幻化出這副場景,只能猜想一切是因為她穿了古裝,所以認為這樣搭配比較合宜。
「ㄚ頭,妳要到哪裡啊?今天不用去出任務?」李法喚了她一聲──他是她初到地府那天遇到的多話老人,就住在離她不遠的三合院裡。
林萌搖頭,只想縮起來思考為什麼她對宮嘯天的事就是會容易反應過度,明明也不是相處多年、愛到欲罷不能啊?
「不用,我正要回去休息。」林萌有氣無力地說道。
「回去休息多無趣,今天有個新樂子,妳要不要去闖一闖?就在西北角那處空地。」李法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你這麼愛湊熱鬧,為什麼沒去?」林萌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當然去了啊,還沒到那裡就覺得腦袋快要爆開,才靠近一點,整個人就會被彈出來。」李法抱著頭,誇張地說道。
「那幹麼叫我去,我又不是球,幹麼沒事被彈來彈去。」林萌抱著頭,癟著嘴說道:「而且我的頭現在已經快爆開了。」
「可是那棟房子長得和妳住的房子一模一樣啊!不然,我沒事幹麼去撞防護罩。雖然撞不死,可是也還是會痛的……」李法自顧自地笑著。
「你說那棟房子和我住的地方長得一模一樣?」林萌睜大眼問道。
「不然我幹麼叫妳去。」李法翻了個白眼。
「我馬上去看。」
林萌往前狂奔,跑過一區樹屋、跑過幾棟水上屋、跑過幾座蓋在山坡上的帳篷,氣候冷冷熱熱了幾回。
「果然是年輕人啊,跑得那麼快。」幾名鬼廝笑著說道。
林萌只來得及跟大家揮手,沒時間開口。
終於,她跑到了西北角,抬頭看到一幢矗立於薄霧後方的古宅。
林萌起了一臂疙瘩,因為鬼廝們住的地方都有些許鄉同與相異之處,可絕對沒有一模一樣的住所。
但她很肯定,眼前這棟就是她現在住的那棟古宅!
林萌咬著唇,努力克制著情緒,但眼眶還是紅了。
為什麼?她與這人曾經住過同樣的地方嗎?
林萌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決定不顧一切地往前──
衝!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18 PM
第七章
咦?林萌預期的重力衝撞並沒到來。
那層防護罩像一層泡沫,被她一戳便破。
她不費吹灰之力地站在那座恍若來自千百年前的古宅前,然後頭皮開始發麻,因為眼前與她住處的百分百相似讓她有種莫名的驚怯。
「所以,這裡叫做地府,是官員居住及辦事的地方,地府的下面就是地獄。」
林萌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屋內傳出來,她於是踮著腳尖踩上杉木迴廊,在杉木香氣中循聲前進。
她左右張望著這處與她所住的屋宅外貌相同,內部卻顯然精細不止百倍的地方,她咬著唇,只覺得一切似曾相識。
那個女聲繼續說道──
「你的任務就是負責觀察執法的獄卒們有沒有過度刑罰,若受苦之人有一絲悔改之心,便要馬上通報……」
林萌轉了個灣,踏進一間有一面大螢幕的古式書齋。
天!
林萌看到「林萌」正認真地對著一名頸上掛著「鬼廝」識別證的中年男子說話!
怎麼會有另一個「林萌」?
林萌雙唇發白,眼不能眨地看著那個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只是穿著打扮更顯貴氣的「林萌」!
那個「林萌」穿著一身秋香色曲裾深衣,及腰長髮披在身後,模樣自在地和鬼廝揮手告別。
「好了,今日就上課到此。你先回去休息,我們明天見。」「林萌」說道。
林萌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又往前踏近了一步。
突然間,一隻小狐狸穿過林萌身邊,所有人都回頭看那隻小狐狸──包括「林萌」。
林萌眼睛瞪得銅鈴大,渾身僵直地等著他們發現她。
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她,大瘰兒只是看著那隻小狐狸。
「你來了啊。」「林萌」朝招手小狐狸
林萌瞪大眼,看著小狐狸一躍向前的同時,也變身為一名年輕俊男,也就是她所認識的胡黎南。
胡黎南是隻狐狸!林萌拼命揉眼睛,還用力咬了自己手臂一大口,但──
一切還是沒改變。
眼見為憑,一切不是她在作夢!
「妳幹麼說那麼多啊?」變成人的胡黎南在「林萌」身邊跳來跳去,呱啦啦地說著話。「反正會留在地府裡辦事的『鬼廝』,全部都是在人間昏迷不醒之人,魂魄無處可去,以為自己已死,所以才被留在地府服務。一旦他們突然好轉或昏迷,就要離開地府了。這事不就是妳和王制定的嗎?幹麼那麼認真?」
媽啊!林萌抱住頭,不知道哪件事震驚她多一點,是她其實沒死,還是這個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的「林萌」和王顯然關係匪淺一事?
「我知道。」「林萌」摸摸胡黎南的頭。「可是你不覺得老人家最認真,因為他們通常臥病已久,一到了地府,發現自己可以健步如飛,還有人教他們電腦輸入,他們看起來好開心啊!」
林萌看著另一個神態比她柔嫵些、態度也比她自信許多的「林萌」,突然羨慕起她那種能掌握一切的自在。
「對了,我有事要交代!」「林萌」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如果有一天,我忘記所有事情,你們一定要提醒我關於我和嘯天的一切。」
果然,那兩人關係非比尋常。「林萌」喚他嘯天,喚得那麼肉麻而自然地讓人嫉妒啊。林萌壓著胸膛,不自覺地癟起雙唇。
「妳幹麼突然這麼說?」胡黎南不解地問道。
「昨天那個1018號鬼廝,看見他的老情人在外頭排隊等著投胎。他的老情人早就沒了記憶,當然不認得他,所以1018號哭得慘兮兮,情緒大受影響。」「林萌」癟著唇,小臉皺成一團,眼眶也紅了。「我不要忘記嘯天,絕對不要!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投胎為人死掉之後,又來到地府,你們一定要暗示我,我和嘯天的事!」
林萌倒抽一口氣,整個人腿軟地倒坐在地上。
媽啊!她……她不會是這個「林萌」的投胎轉世吧?
否則巨雷鬼王跟胡黎南他們為什麼要常說一堆她聽不懂的話,而且還鼓勵她去追閻王。
「可是……」胡黎南鼓起腮幫子。「萬一我比妳還早忘,那該如何是好?」
「說得也是!你這隻傻狐狸,這輩子做最好的事就是找到我這個主人。」「林萌」拍拍他的頭說道:「我看還是我……巨雷爹爹,你來得正好。胡黎南是迷糊蛋,你要幫我。」
「林萌」朝著門口用力揮手。
巨雷爹爹?林萌驀回頭,抱頭尖叫一聲──
巨雷鬼王穿過她的身子恍若她不存在似地走向「林萌」。
「妳明知道獄法明文規定不許提及前世今生。」巨雷鬼王大聲說道。
「但是,沒有明文規定不能暗示啊!你會幫我,對不對?」「林萌」飛撲上前,抱住巨雷爹爹的手臂,她嘴巴一抿,一副隨時要放聲大哭的樣子。「嘯天因為我被困在這裡已經夠苦了。如果我還真的忘了他,他會多孤單啊!」
林萌看著「林萌」悲傷的表情,她抱住頭,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因為若不是她今天闖進了這場幻境,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她是「真的」忘記宮嘯天、真的讓他孤單了。
所以,宮嘯天才會經常用那種會讓她落淚的眼神望著她嗎?林萌一忖及此,眼眶不由得灼熱了起來。
「爹爹……你忍心看嘯天沒有我嗎?我是他留在他這裡唯一原因。若我挨不到千年,還是先他一步離開……」林萌驀地打了個冷顫。
「妳又在為難別人什麼了?」宮嘯天從屋樑之上飄然而下。
林萌看得傻眼,只覺得他落下的樣子又瀟灑又挺拔。更重要的是,他眉宇間的放鬆,眼裡的寵愛,讓他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人──
一個熱戀中的男人。
林萌胸口驀地一窒,因為她明明對這些事沒有印象,但她的心卻好像明白一切似的。
這個「林萌」──應該就是她啊。
「你偷聽我們說話!」「林萌」嚷嚷著,水眸卻直發亮。她張開雙臂,在下一刻間便投入了宮嘯天的懷裡。
「這是我住的地方,我何需偷聽。」宮嘯天笑著攬過「林萌」的腰,轉身往長榻上一坐,自然地將她抱到腿上。
巨雷鬼王和胡黎南看了他們一眼,二人相視一笑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但是,被當成隱形人的林萌沒法子走啊!她摀著臉,突然間害羞起來。
好吧,她已經有一點接受她就是那個「林萌」。只不過,現在的問題是──那是她上輩子的戀愛,她這輩子還沒跟誰這麼火辣辣過啊。
只不過,林萌的手掌其實沒有摀得很緊,還是賣力地從指縫間偷看著眼前這比立體電影還要真實的場景──
「我們也回房吧。」宮嘯天說道。
「我要去小停。」林萌說道。
林萌一眨眼,看著他們消失一秒鐘。
下一刻,她已經跟隨他們置身在一處庭院裡──
庭院裡有一座圓形花壇、幾把方形石椅、一張刻著棋盤的白玉小桌、還有一個捏得又扁又難看的石砵,被擱在一座水塘裡,上頭漂著浮萍點點。
「妳勉強巨雷他們什麼事?」宮嘯天抬起她的下顎,嚐了一口她的唇。
「才不告訴你。」「林萌」摟著他的頸子,一逕把臉往他肩窩裡挨去。
「不說的話,就罰妳今晚陪我去巡獄。」他挑眉說道。
她抬頭他,雙眉打了八字結。
「其實打從你開始幫鬼差上課時,我就在附近了。」它撫開她雙眉間擰皺,在其間印下一吻。「我都聽到了。」
「是啦!功力高了不起,躲起來聽別人說話。還有……從今以後我都陪你去巡獄。」「林萌」抓住他的衣襟,才說完便打個冷顫。
「不許。」宮嘯天表情一凜,斬釘截鐵地說道:「妳承受不了的。」
「我可以承受的。」「林萌」大聲地說道,黠亮眼裡閃著堅定光芒。
「妳上回陪我去巡獄,是一百年前。那一回,如同前幾百年妳陪我的幾次巡獄一樣,妳沒有一回能撐完全程。只調看到那些惡靈受苦的情況,妳的惻隱之心就會發作,不是臉色慘白到無力支撐、就是被嚇到昏厥。」
「那是之前。」「林萌」癟著嘴說道,一臉固執地看著他。
「每回巡獄之後,妳就會作惡夢,夢裡總是哭著說道……」
「『為什麼要受這麼多苦?為什麼那麼苦了還不悔改?』」「林萌」接下話,把臉埋到他的胸口。「因為我的不忍心,所以你努力地改進地府裡一切,希望能讓我不那麼難受。可你或者能度化改變的,只有這地下的一方天地。這裡是『果』,人間的為非作歹才是真正需要改變的『因』」
「夠了。」他打斷她的話。「沒人要妳費心思在那些不相關的人身上。」
「我的雞婆個性,你最清楚了啊。」
「是。當初如果不是妳這個多事的ㄚ頭從刺客手中救了我一條命,我們現在哪能在一起。」
「如果你沒遇見我,你也不用在這裡……」
「我沒後悔。」宮嘯天撫著她的臉龐,薄唇邊的笑意堅定。
「我知道。所以……」林萌握緊拳頭,抿唇努力想不哭出聲來。「所以才更難受啊。」
林萌看著他們相依偎的模樣,她壓著胸口焚燒般的胎記,卻是怎麼樣也壓抑不住陣陣的疼痛。
她開始捶著胸口,氣腦自己居然忘記了這一切?
她,好該死!
「妳這一哭,我豈不是更難受嗎?」宮嘯天低頭吮去「林萌」的淚水,長指滑過她冰涼的肌。
「我沒哭了。」「林萌」深吸一口氣,故意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說,為什麼突然又想陪我去巡獄?」他握住她的下顎,緊盯住她的眼。
「你每日要花四個時辰在巡獄,因為我太沒用,所以都是胡黎南陪著,可我想在你身邊多些時間啊。因為我已經算過了,你的閻王任期還有一百年,時間怎麼老是這麼快……」「林萌」說著爬到他腿上坐著,用力抱著他的手臂,像是他會在瞬間消失一樣。
「苦了妳了。」宮嘯天用力摟緊她,頸間青筋畢露著。「妳明知道除非是發願受苦或是奉命贖罪才能待在地府裡。但妳卻為了要陪我,甘心發願忍受每夜體膚如冰刺針灸的痛,我希望那些苦都加到我身上。」
「苦的是你。沒人要你為了我發下惡誓,成了閻王,夜夜喝那滾燙鐵漿……」「林萌」用力閉上眼,恍若她不開口,那些苦難便會消失一樣。
林萌看著「林萌」慘白的臉色、心疼的神情,還有宮嘯天眉宇間揮不去的陰鬱。她的身子猛烈顫抖著。原來──
宮嘯天晚上喝的是滾燙鐵漿!
林萌抱住頭,把臉埋入雙膝之間,整個人如置冰窟般不停顫抖著。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宮嘯天竟然是為了她而承受喝鐵漿之苦。
這樣的情,要她如何承受,要她如何再去面對宮嘯天!
鏘鏘鏘!遠處傳來幾聲鑼鈸。
林萌身子一震,把自己蜷成一團。
「我陪你去巡獄。」「林萌」說道。
林萌瞬間坐直身子,胸口胎記處閃過一陣火灼般的痛,痛得她想大叫──
不要去。
她摀著胎記,不明白此時的感覺和前世有什麼關係,她只知道自己害怕到一直發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宮嘯天用手腕抱起「她」的腰,摟到雙膝之間。
「妳確定?」宮嘯天在「林萌」唇間問道。
「確定、肯定。我要把握在你身邊的時間。」林萌嘻嘻一笑,回吮了下他的唇。
宮嘯天扣住她的後頸,加深了這個吻,吻得她緊摟住他的頸子,軟化在他懷裡,卻沒有再更進一步的舉動。
在這樣的地方,不該有男女之愛,他們能夠相守,便已經是萬幸了。林萌的腦中才閃過這樣的念頭,她更用力抱住顫抖不停的雙臂──
是的,她真的是「林萌」啊,否則她怎麼會清楚這些!
林萌努力想看清楚「他們」,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咱們走吧。」宮嘯天打橫抱起「林萌」,大步往外走。
「我真喜歡你抱我!以後我都不走,都讓你抱!」「林萌」咬著他的下顎說道。
「乾脆我拿條揹巾,把妳縛在身後,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小萌兒根本就是個還要人家揹的奶娃兒。」宮嘯天仰頭笑,眉宇間的爽朗笑容讓他帝王相貌漾著年輕光芒。
一陣黑色巨風呼地從宮嘯天的腳下捲起,他的下半身開始變得模糊……
「不要去!」林萌脫口說道。
林萌的話突然卡在喉嚨裡,因為──
宮嘯天突然往她的方向瞥來一眼,然後,他和「林萌」就在她面前消失了。
林萌看著那二人不見的方向,她頭皮發麻、四肢無力,但她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子,跑過開始扭曲偏斜的屋宇、走過變得如陷白霧的長廊。
等她跑到花園入口的石燈之前時,整座宅院就在她的面前──
消失無蹤。
***
不要去!
他又作夢了──又夢到小萌兒離開那一晚所發生的事情了。
宮嘯天從床上驀然起身,臉色慘白如雪,精壯身軀無法自制地顫抖著。
如果那一晚她沒跟他去巡獄,他們不會分開,事情不會有這麼多的變化。
因為如此,他才會在剛才的「夢城」裡聽見林萌大叫他「不要去」?
宮嘯天冷如冰的指尖,揉著脹痛的兩鬢,痛苦地低喘著氣。
為了遺忘一切,他的小萌兒離開後,他便用意念改變了居住的城池模樣,毀掉那些記憶。
只有在每月最後一日的午後,他會允許自己在他的「夢城」裡放縱一回,回到過去與她重逢的回憶裡──
巨雷鬼王告訴過他,他作夢夢出的「夢城」竟真實到在「凡城」附近投射出一座他與萌兒居住過千年的昔日宮宅。
慶幸的是,他的小萌兒在靈魂裡也惦記著他們的一切吧,因為她蓋在「凡城」的屋舍並不是她剛離開的人間,而是那座昔日宮宅。
宮嘯天起身下榻,繞過水綠色琉璃屏風,推開深藏在後方那座不對外人開啟的小庭院。
他走進庭院裡,看著那些真實卻是百年也不老不死的假植栽。
再過半個月,他就要離開了。
他與林萌不會再見,即便真有緣在「天居」再見──
天居之人,少情淡慾,他們之間的情分也決不可能再續。
「但是……小萌兒至少有幾百年的天壽,怎麼會這麼快又落入輪迴到了人間,最終又回到了地府?」他喃喃自語問道。
是他心裡召喚她的意念遠超過自己的想像,所以才又讓她來到這裡?
「不。」宮嘯天閉上眼,發現不論幾百年過去,他在乎的人事物還是不曾改變。
他放不下他的執著,又怎麼有法子真的去度化那些困在苦業中的惡靈呢?
門,突然間滑開。
宮嘯天一僵,卻沒回頭。
他的門設有感應,千年以來能夠這麼進出他房間的,只有一個人。
林萌氣喘如牛衝進房間,第一眼沒看到他,她立刻快步繞到水綠色屏風之後──
那扇他從不許人打開的木門半敞著,宮嘯天背對著她,站於其間。
林萌摀著痛得快死去的胸口,上前一步、定神一看,卻嚇到無法再前進。
這座花圓居然和她方才闖進的幻境庭院──一模一樣。
同樣有著一座圓形花壇、幾把方形石椅、一張刻著棋盤的白玉小桌、還有一個捏得又扁又難看的石砵,被擱在一座水塘裡,上頭漂著浮萍點點
只是,如今眼前的一切,和她剛才所經歷的似夢幻境不同──她現在可以主動掌握發生的事情,而非被動地觀看。
林萌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站在水塘前,指尖顫抖地指著那個又扁又難看的石砵,神色驚慌地說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個是『林萌』捏的石砵嗎?我就是那個『林萌』嗎?」
宮嘯天身子重重一震,他驀地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納到胸前,激動黑眸直逼到她的面前。
「妳妳……想起來了嗎?」
「我什麼也沒想起來,我只是突然感覺那是『林萌』捏的陶……」林萌抓著他的手臂,大眼激動地泛著水光。「我不知道那些記憶是從哪裡來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宮嘯天的拳頭握緊成拳,忍住心碎的痛苦。
他從她臉上的恐懼與不安,知道她什麼也沒想起。
她應該只是靈光一閃地想起了那是她捏的石砵,如此而已……
人的靈魂會帶著前世累積的記憶降生到新的身體,新的身體活得愈久、前世記憶就會被掩埋得更加深層。但是,偶然出現的一首歌、一場雨,有時會勾起一些似曾相識的情緒。
或許,有人會在夢中或者遭逢意外時,靈魂記憶被混淆時,也會意外想起……「我不知道」宮嘯天將她推到一臂之外,硬生生地斂去所有表情。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為什麼這處花園會和我剛才看到的幻境一模一樣?你剛才看到我了嗎?」她抓住他的衣襟,著急地逼問道。
「剛才?幻境?妳闖進了我的夢城?」宮嘯天想起那一聲「不要去」,他踉蹌地後退,瞪著臉色同樣灰白的她。
她竟然走進了他唯獨只對她不設限的「夢城」!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夢,我只知道我走進一座和我居處一模一樣的宅子,我在裡頭看到巨雷鬼王,看到會變成狐狸的胡黎南,還有你、還有另一個『林萌』。快點告訴我我和她的關係,快說啊……」
林萌看著他不住地後退,她想也不想地便一躍上前,用力抱住他的腰。
宮嘯天的唇愈閉愈緊、愈閉愈緊,就像他握緊的雙拳一樣。
「後來呢?你們去巡獄之後呢?那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林萌』呢?她到哪裡去了?」林萌踮起腳尖,攀著他的肩,整個人黏到他身上。
她的逼近讓宮嘯天太悸動,他腳步一時站不穩,整個人往後一摔。
「啊!」她驚呼一聲,隨著他的落勢,她也跟著往下一僕。
怕她摔疼,宮嘯天的雙臂直覺地擁住她,讓她整個全落在他的身軀上。
林萌因為有了他當墊底,不但沒感覺到一丁點痛,反倒還覺得很──
舒適。
他的身軀像柔軟的鋼,比她想像中溫熱、寬厚得讓她……想哭。
宮嘯天的下顎頂住她的髮漩,大掌緊摟住她的腰。
林萌才把自己撐起來一公分,他的臂膀又將她整個擁到胸前。
「別動。」他再度啞聲說道。
她趴在他的胸前,聽不到他的心跳,卻從他的顫抖身軀感覺到他的情緒。她不由自主地回擁了他。
「那個『林萌』是不是我?」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一連迭地追問道:「是不是?」
「妳不該走進我的夢城。」他緊擁著她,想像著過去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不想讓我知道,你就不該在那裡擺出那種陣仗……」
林萌抬起臉反駁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他黑亮的眼瞅著她,好像只要他看了她那一眼,他便是──
死也無憾了。
林萌仰頭難他──看著這張與方才幻境裡一模一樣的臉龐,只是神色佈滿滄桑、眼裡卻只有寂寞的臉龐。
她的頭昏沈,心更痛了。
遇見了這個不再有任何回憶的她,他就算開心,也是帶著痛的開心吧!畢竟,她才知道了零星片段,就已經難過得快無法承受,何況愛得那麼深、記憶得那麼深的他啊!
林萌用手蓋住他的眼,不忍心看他,也不讓他看到她因為強忍著痛哭而脹紅得像猴子屁股的臉龐。
「我的夢城沒有人能進去,除了……」他嗄聲說道。
「除了你的『林萌』之外。」林萌鬆開手的同時,也把臉埋入他的胸前。
眼淚早不知在何時奪眶而出,她哭他的失去、哭自己的失憶、哭這一切的身不由己……
「我就是林萌,就是你夢裡的那個女人。」林萌抬頭看他,啜泣地說道。
宮嘯天低頭鎖住她的眼,從他顫抖的唇間吐出話來。
「我希望妳不是。」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26 PM
第八章
一句「我希望妳不是」,讓林萌崩潰了。
她投入他的懷裡,緊緊地摟著他的頸子,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為什麼要這麼可憐?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悲傷,怎麼捨得……捨不得啊」林萌聲嘶力竭地把淚水全揉進他的衣服裡。
宮嘯天抬起她的下顎,撫著她溫熱的淚水,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微笑著。
突然間,他不再怨惱起她為什麼又來這一遭,也不想再追問她究竟為何會從「天居」來到此處干擾他的心了。
既然紙包不住火,她知情了一切,那麼他何必再遮遮掩掩什麼?宮嘯天的指尖滑過她哭紅的眼皮、紅通通的小臉及哭泣時總是緊抿的雙唇。
他彎身在她額間印下一吻,愛憐地望著她。「老是哭得像個囡囡似地。」
「要你管……」她雙唇往旁邊一抿,哭得更傷心了。
宮嘯天抱著她,聽著她的哭聲,想著能夠再這樣看著她,能夠這樣感受到她的淚水,他也就了無遺憾了。
他看遍千年生死,知道再親密的情人、家人總有一天是要分開的,他只是──
不捨她就那麼突然離去,留下毫無心理準備的他面對一切。
他他將臉埋入她的髮間,突然笑了。
「嗚嗚……」林萌哭得喘不過氣,好幾回都要停下來呼吸。
「傻囡。」他揉著她的髮絲,舉起袖子擦去她臉上的涕淚縱橫。「何必為不記得的事而哭呢?」
「你以為我想哭得這麼醜喔?我也想在你面前表現出最美的一面啊。」她癟著嘴,用悶悶的鼻音說道。
「妳的什麼樣子我沒看過。」宮嘯天捏捏她的腮幫子,目光沒再離開過她。
「我……我和以前一樣嗎?」林萌脫口問道,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哪裡來的以前和現在?妳一直是我的小萌兒。」他說。
林萌一聽鼻子又紅了,哽咽地說道:「獄法應該要規定閻王不可以甜言蜜語。」
「在地府地獄裡,只允許實話實說。」他說。
林萌面對著他剛正臉龐,看著他星星般發亮的眼睛,在他眼裡看到自己害羞地低頭了。
但她不過低頭一秒,就因為太想看他而抬起頭了。
「我還沒有回復記憶,所以,你可以告訴我,我們該做些什麼嗎?」她問。
「什麼也不用做,因為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宮嘯天將她拉到懷裡,大掌一提便把她抱上大腿。
林萌辣紅了臉,小手揪住他胸前衣襟,乍然想起方才夢境裡,他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
她力持鎮定,卻還是忍不住揚起唇,咧嘴一笑。
「我留在這裡的時間不長了。」他愛戀地撫著她的笑顏,低聲說道。
「你要去哪裡?」她揪住他的衣領,已然習慣了坐在他腿上的姿勢。
「我的閻王任職已快滿一千一百年,再過半個月就要到『天居』了。」他指指天上。
林萌愣住了,心裡為他而感到開心,但鼻尖卻是發酸想哭。
理智告訴她,他若離開這裡,便不需要再夜飲鐵漿了。而只要知道他可以不用再受苦,她五味雜陳的心情通通可以不管。
「恭喜。」林萌瞅著他,唇邊笑意是苦的。
他低頭用額頭輕觸著她,兩人的眼眸都是霧的、兩人的的臉龐都是濕潤的,分不清是誰的淚、誰的不捨……
「恭喜你升到『天居』!」她用雙手環住他的頸子,哽咽但真心誠意地說道。
「妳也住過『天居』的。妳應該在『天居』度過幾百年的,『天居』一日,人間、地府百年,所以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這麼快到這裡來?」他的大掌撫去她的一臉淚痕。
「會不會是我做了什麼?所以,才這麼快又成為人。」她咬了下唇,開始擔心。「你原本期待會和她在『天居』相遇嗎?」
宮嘯天望著她不解的表情,低聲地說道:「進入『天居』之前,會經過一道『淨水瀑布』,『淨水瀑布』一過,人則少慾少情。即便在那裡碰到了,我們原有的感情再不會有任何波瀾,最多就只會換來一個淡淡笑微。」
「天啊,一定要這麼空靈嗎?感覺很像吃不飽的法國菜。」她睜大眼,不以為然地鼓了下腮幫子。
「想像一下不會再有任何傷心,時時刻刻都能平靜,也就不會有任何激烈情緒來干擾……」看著她寫滿喜怒哀樂的小臉,他的話沒法子說完。
林萌揪著眉,皺著鼻子,顯然陷入了苦思。
「那樣是好的嗎?」習慣一開心就要大吼大叫大精彩的她,實在有點不懂。
「所有的痛都會過去,所有是都是要回歸平靜的。」他撫著她的髮,不知道這些話是為了安慰她或他。
他就是因為無法真正甘心那樣的空靈,才會飽受折磨,才會在心裡最深處暗暗期待她或者會為他離開天居、像現在一樣再回到他身邊,抱著他、擁著他……
「我想……會不會是心有罣礙、所以才又到人間投胎?」因為就連尚未回復記憶的她都有那麼多不捨,記得那麼多恩愛的「前世林萌」又怎麼可能輕易放下呢?「所以,你會比我先離開地府?」
「我不知道,因為妳隨時有可能離開。」
「為什……」林萌突然坐直身子,把臉湊到他面前。「我想起來了,我在你的夢城裡聽到一件事──鬼廝都是人間昏迷者的魂魄,所以我在人間的軀體其實沒死,對不對?對不對?」
「沒錯,妳其實沒死,但我也不知道妳何時會清醒或是死去。」宮嘯天將她抱得更緊了。
「所以我有可能下一刻走、有可能明天走,也有可能二十年後再走?對不對?」
宮嘯天點頭,將她握得更緊。
「那你還在等什麼!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林萌從他腿上一躍而起,瞬間把他撲倒在濕冷地面。
宮嘯天錯愕地看著她坐在他腰間,捧著他的臉,一副不知道要從哪兒開始鯨吞蠶食他的打量模樣。
「妳妳……妳別亂來。」宮嘯天嚥了口口水,流竄過四肢的激動讓他知道他已隨即有了反應。
他抓住她的肩膀擋她在一臂之外,粗聲說道:「如果在這裡行男女之事,會因為心念紊亂而導致魂飛魄散……」
「喂,前輩子的事,我不清楚。但我這輩子連個男朋友都還沒交過,你難道以為我要對你霸王硬上弓,做什麼限制級的演出嗎?」她戳他戳他戳他,小臉羞得紅通通。「我只是在想……在想……在想你的唇吻起來是什麼感覺……」
她的頸子被拉下,粉唇讓宮嘯天覆住。他用比她想像中柔軟、冰涼的唇瓣奪走她的呼吸,用他霸道的舌尖讓她腦筋空白。
林萌摟著他的頸子,感覺那個吻鑽進她的心裡,讓她飄然得像是要起飛,她緊摟著他的頸子,只想要更多的他。
她的熱烈讓宮嘯天更加放肆,他吻得更深,巴不得將她整個人吞入心裡。
太久了,久到他已經遺忘了她是這麼柔軟、這麼讓他愛不釋手的小傢伙。或者,他從來沒忘記,只是沒想到竟還有機會再遇到她。
宮嘯天吻得放肆,大掌摟起她的腰,讓她半躺半坐地偎在長榻扶手邊的月牙形軟墊間。他們的身材差距太懸殊,對他來說,這向來是可以最放肆吻她的方式。
他不知道他們親吻了多久,有可能是一瞬間、也有可能是一輩子那麼長──
突然間,整棟屋宅劇烈地上下搖動了起來。
「地震!」她鑽進他的懷裡,抱住他的手臂。
「不,那是我的靈體在警告我不該在踰矩。」宮嘯天在她唇上低喘著,卻捨不得離開她的唇。
鏘鏘鏘──
遠處傳來鑼跋的聲音,林萌身子一顫,想起他的夢境終結前的那一幕。
「你該去巡獄了,對不對?」她說。
「對。」他的額、他的鼻尖輕觸著她的。
「我陪你去。」她說。
「不!」宮嘯天驀地坐起身,緊咬著牙根,黑眸大瞠地瞪著她。
林萌扶著他的手臂,緩緩地坐起身,看著他臉上無比驚恐的神色。
「我永遠都不會讓妳再踏進那裡一步。」宮嘯天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什麼?那次巡獄之後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會脫口說出『不要去』?」她撫住他的臉龐問道。
宮嘯天腦中閃過的畫面,讓他高健身軀猛烈震動著,好半天都說不話,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我不能說。」好一會兒後,他只說得出這句話。
「因為那次的巡獄,讓我離開了地府?」她猜測道。
他身子一震,摀住她的唇。「不要再問了。」
「我現在能做什麼?」她偎到他胸前,就像幾百年來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一樣。
「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在我離開,或者在妳先離開之前的這段時間陪著我。」他緊摟住她的身子。
「這樣就夠了嗎?我不用回想起一切嗎?」
「回憶太沈重,結局也不重要,妳只要知道『現在』是最好,這樣便夠了。」宮嘯天將臉埋入她的頸間,嗄聲說道。
她抿著唇,雙眸噙淚地將他抱得更緊更緊。
是啊!除珍惜相守的每一刻「現在」之外,她真的不知道她還能做些什麼,真的不知道啊……
***
那日開始,除了巡獄之外,林萌哪裡都陪著宮嘯天。
就她有限的記憶裡,她知道自己沒戀愛過。可她一旦開始戀愛,卻像已經談過幾百年的戀愛高手一樣。
她知道一切都因為她的對象是宮嘯天──她天生就是該屬於他身邊的。
相戀的這十日以來,他慣抱著她的方式、她自然而然回擁他的姿勢、她一躍而入他懷裡的角度,都是最完美的契合。
他不用開口,她就懂得他要什麼。
因為她是那個「林萌」,她只是記不起一切而已。
但也因為如此,每天晚上為他送上鐵漿的工作,逐變得沈重無比。
她完全不敢想像鐵漿若是吞喝下肚,那灼燙的鐵漿會讓人多麼痛不欲生──她看過地獄眾生的受苦,所以更不敢去想像宮嘯天若喝了那鐵漿會有的情景。
所以,她總是把鐵漿送到他的桌上,便飛也似地逃走了,因為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內,她都要在擔心與發抖中度過。
不幸中的大幸是,宮嘯天應該會在五天後前往「天居」,永遠不再回來。
面對此事,她有千百萬分不願分開,但只要他能少受點苦,即便她的不捨會讓她哭瞎眼,她也無所謂。
此時,林萌站在每晚領取鐵漿的庫房門前,對著漆黑的天花板說道:「可以讓我替他受苦嗎……」
當然,沒人回應她。
「個人所受之罪惡,父母眷屬子女皆不能為其代受。」她唸著獄法裡的條文,垂頭喪氣了起來。
如果她在人間就好了,她就可以替宮嘯天多做些好事。雖然做好事的力量多半還是對當事者有利,但部分意念還是會隨著她的意願流入宮嘯天的體內,讓他少受一些苦吧。
畢竟,她親眼看過地獄裡的一些惡靈只因結了小善,死後或有家人朋友代替他們做了些許好事,當場便替那惡靈少去幾十年的折磨。
「唉……唉唉……」林萌水眸整個大黯淡,她無力地用手上的條碼刷過庫房門口的感應器。
庫房門一滑開,一陣零下十度的冷風吹來,林萌驀地打了個寒顫,卻也已經習慣庫房裡帶著鐵味的空氣。
「鬼廝林萌,妳好。」無臉機器人足下飄空一寸。
每次看到機器人飄在半空,林萌就覺得宮嘯天果然是在地獄待太久、待得太無聊,所以才會連機器人都要設計得比他們這些沒有修行的鬼廝更像是鬼。
「我來領鐵漿。」她把手上的條碼對著無臉機器人的「臉部」感應器掃了一下。
無臉機器人點頭,一身白袍翩然地飄到角落,領了鐵漿,飄到她的面前。
林萌把托盤擺在桌上,閒聊似地問道:「你喝過這個東西嗎?」
「只有閻王能喝。」無臉機器人說道。
「其他人喝了之後會怎麼樣?」
「只有閻王能喝。」無臉機器人繼續用毫無起伏的音調說道。
「你還有沒有其他答案?」林萌無奈地說道。
「沒有。」
「很好,人性化程度還不夠,宮嘯天的設計功力顯然還要再加油。」林萌吐吐舌頭說道。「這個鐵漿是怎麼送來的?」
「時間到,就來了。」無臉人指著那個角落一個花紋精細繁複的方正鐵盒。
「可以打開嗎?」林萌指著那個鐵盒問道。
「可以。」無臉人點頭。
林萌走到鐵盒邊,手正要舉起來時,整個人卻在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她彎身蹲到地上,虛弱地喘著氣,一時之間沒法子起身。
鬼廝也會生病嗎?或者她該去問問愛串門子的鬼廝李法。
算了,還是別問吧,否則,若是有人不小心告訴宮嘯天,他會大驚小怪會擔心。
林萌閉眼,等身上的虛弱過去之後,她扶著牆壁站起身,打開那只空空如也的鐵盒,上下左右都檢查了一遍,卻沒看到任何通訊裝置。
明知道徒勞無功,她還是對著鐵盒大吼了一聲:「讓他少受點苦吧!」
「裡頭沒有人。」無臉機器人說。
「我知道,說說又不犯法,搞不好正好有人聽到。」林萌捧起托盤,慢慢地往外走。
「這裡沒有人。」無臉機器人一板一眼地說道。
「謝謝閣下幽默又風趣的對話。」
林萌拖著步伐,不敢走快,怕自己若走太快,突如其來的暈眩會讓她來不及反應而弄翻托盤。
突然間,她三步外,有個龐然大物瞬間現身。
「媽啊!」林萌立刻打停,緊抓著托盤,瞪著最愛找她麻煩的大目鬼王。「你下回要現身前可不可以先發個聲啊,非要這樣嚇死人嗎?」
「我問妳,妳闖進閻王的夢城後,又上去過人間幾次?」大目鬼王板著臉,擺明不想聽她的話。
「兩次。」她防備地看著這個一見到她就要吹鬍子瞪眼睛的大目鬼王,也加大音量回吼道:「你說話客氣一點,別讓我氣到摔盤子。」
大目鬼王的銅鈴大眼一看她手裡的托盤,馬上齜牙咧嘴了起來。「妳憑什麼擺出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妳害王害得還不夠嗎?」
「他從沒怨過,你在那裡跳腳個什麼勁!」林萌板起臉,真想踢他兩腳。
「反正你一來就沒好事!妳一天到晚往人間跑,就是在害他!」
「我做那些事也是為了幫他累積救人政績啊!而且你怎麼知道沒用。假設有人出生在強盜窩裡,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殺人欺負別人是錯的,他怎麼會知道那是錯事!如果我多上去說幾次,至少那些人聽到了真話……」
「妳少在那邊說好聽話,妳知不知道妳每上去人間十分鐘,王就要在地獄裡多受苦一日!」大目鬼王大吼出聲。
「你說什麼?」林萌往後靠著牆壁,否則她會因為無力而滑到地上。
「他把地府、地獄管理得這麼好,本來可以再更早上去『天居』的,耗滿這麼多年,為的就是一個女人!現在妳又來,什麼事都記得模模糊糊就算了,偏偏又闖進他的夢城,害他又開始捨不得妳……」大目鬼王鐵青了臉,氣得跺腳跺得咚咚作響。「妳究竟要害他到什麼程度,妳才肯放手!」
「為什麼沒人告訴過我?他每助我一次,就要在這裡多待一夜,多受那鐵漿之苦……」林萌震驚地抓著大目鬼王的手不放。
大目鬼王厭惡地甩開她的手。
「因為巨雷和胡黎南是兩個護著妳的糊塗蛋,他們都認為王見不到妳會有遺憾,所以老是幫著妳!」
「你可以告訴我,我當初究竟是怎麼離開這裡的?」她雙唇慘白地問道。
「妳少設陷阱害我,我不能說出關於妳前世的事,妳如果這麼想知道,『百寶苑』今天凌晨會推出限量的『百年相思露』。妳買了之後,就可以回溯百年回憶。等妳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就不要再去煩他了!」
「獄法不是規定不能告訴當事者前世的事情嗎?那為什麼還要推出『百年相思露』?為什麼還要限量?」她不解地脫口問道。
「獄法確實是規定不能告訴當事人前世的事情。但是,許多地府官員修行到一個程度時,會因為許久之前的回憶障礙而無法突破修行關卡,這時就會需要『百年相思露』來看清過去真相,才能繼續往前走。而這種會擾亂人心的東西,當然要限量,只允許有強烈需求的人才能買到。」大目鬼王沒好氣地說道。
「那我的獄幣夠買嗎?萬一我買不到的話……」
「去跟王要啊!再不然,就去跟巨雷那傢伙借錢,買不到就讓胡黎南去排隊!反正他們在妳面前一個個都像是小嘍囉一樣。」大目鬼王瞪她一眼,吼完之後轉身就走人。
「等等!」林萌喚住了他。
「妳還想做什麼?」
「謝謝你。」林萌將托盤端至齊眉,當成一次鞠躬。「我會努力祈禱,希望宮嘯天能順利早日離開這裡。」
大目鬼王看著她小巧臉上的誠懇謝意,他板著臉,從鼻孔裡用力哼了一聲。「以為這樣,我就會向妳靠攏嗎?門兒都沒有!」
大目鬼王背過身,咚咚咚地離開。
「反正,我就是要跟你說謝謝謝謝謝……」林萌對著大目鬼王的背影大吼出聲,然後她捧起托盤,迫不及待地朝著宮嘯天的房間前進。
因為她已經遲到了,而她不想浪費跟他相處的一分一秒!
***
小萌兒,來遲了。
宮嘯天坐在房裡,從「天居」捎來的訊息上抬頭──
「天居」在訊息裡,希望他提供下任閻王身邊事務官的人選。
他知道自己將此處管理得當,地府及鬼卒的善心提升率據說是地府數千年以來的最高紀錄。
但這不只是他一人的功勞,因為當小萌兒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便設了一些能幫助鬼卒放鬆,或是得到好眠、幫助修行的課程。每個鬼卒在兩百年的任期內,通常都能修行升等,直接從地獄升到地府當基層官員。
宮嘯天目光望著琉璃屏風──
屏風隨著他的意念滑出幾個他已經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巨雷和大目自然都會在他的推薦名單上,若他們能在地府再多工作幾年,將來在「天居」的天壽便可再多增加百年。而因緣際會到了地府與他們相認的胡黎南修行有成,應該也可以……
宮嘯天看著胡黎南的修行積分,長嘆了口氣。
是啊!「胡黎南」用三百年修行時間換了三小時的遊歷,所以林萌才會來到地府擔任「鬼廝」。因為她生前便已對胡黎南有了印象,死後自然也容易對他感到親切。
宮嘯天用自己的修行替胡黎南補入一些修行積分後,竟發現巨雷鬼王也做了和他一樣的事──巨雷鬼王也給了胡黎南百年的修行積分,好讓胡黎南回到地府後得以繼續維持人樣,而非恢復狐狸原形。
「我來了。」
黑銅大門無聲地滑開,捧著鐵漿的林萌走了進來。
宮嘯天豍矮眼關上螢幕,等待她放下托盤後,躍入他的懷裡給他一個擁抱再飛奔離開。
林萌放下托盤,轉身看著他。
她拎起裙襬,一陣風似地飛入他的懷裡。
他緊緊擁抱著她,恍若他們不會有下一次的擁抱一樣。就在他預期她應該要離開時,她卻在他腿上坐好,捧起他的臉龐,吻他的唇。
無奈林萌還是情愛新手,輕啄了兩下之後,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執行了,只好懊惱地咬了下他的唇,希望他主動一點。
聽見他的笑意,她睜大眼,看入他閃亮的眼裡。才這一瞅,他便扣緊她的後腦勺,登堂入室地占領她的唇舌,在她還來不及記下他如何開始的步驟,她便已經被他的吻迷惑,只能傻傻地隨他起舞了。
四唇繾綣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自己的低吟聲,她拱起身子想得到更多,而他也在此時放開了她。
她疑惑地睜開眼,看著他黑眸裡的慾望及緊繃神色,她咬住唇,低嘆了口氣。
他們身處之地,實在不是一個適合談情說愛的場合。
她鼓起腮幫子,不甘心地說道:「好想對你為所欲為喔。」
「這話出自於一個宣稱之前沒交過男友的年輕女人口中?」宮嘯天刮刮她的臉,挑眉勾唇淡笑著。
林萌看著他甚少露出的笑意,好希望他總是如此輕鬆模樣。她靠在他的胸前,摟著他的手臂當成抱枕。
「那些話是出自於一個據說已經和你相愛了幾百年的女人。」她吐吐舌頭,揶揄著自己。「雖然,她已經把一切忘光光了。我問你喔,重新投胎真的會忘記那麼多事喔?」
「投胎為人的時候,會經過一道淨光,淨光會消除所有的記憶。相信我,帶著那麼多世的回憶過日子,不會是好受的事。」宮嘯天定定注視著她,手掌緊緊地握住她。
「唉!」林萌不由自主地長嘆了口氣,把臉擱在他的肩窩處。
她不懂那些百年相思,但她懂得她喜歡宮嘯天,想知道更多他和另一個「林萌」的事情,希望整天都巴著他。
所以,她一定要得到「百年相思露」,不要讓她的回憶有所缺憾。
「雖然現在這樣也還不錯,在你到『天居』之前,我們還能再碰面,總比你一直苦念著我好上很多,對吧?」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是。」宮嘯天摸摸她的髮絲,將她摟進懷裡。
嘶嘶……
一股無聲的噴氣響讓林萌抬起頭,而宮嘯天的身軀也隨之震動了。
林萌一抬頭,看見她擱在桌上的鐵漿突然晃動了下,出現滾燙熱由才會發出的冒泡聲。
她很清楚那種聲音,因為她看過幾個罪人被鐵鷹啣入油鍋的場景。
宮嘯天大掌握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抱離他,讓她站在地面上。
「我該喝鐵漿了,妳出去吧。」他在她額印下一個吻,推她在一臂之外。
「我陪你好嗎?」她抱住他手臂,想在他痛苦時安慰他。
宮嘯天握住她的手腕,用一種不讓人拒絕的力道,將她引到門口。
「沒必要讓兩個人都痛苦。」他說。
大門隨之而打開。
林萌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讓他推了出去。
大門旋即緊緊地闔上。
林萌的淚水奪眶而出,因為知道他所承受的痛苦,絕對遠比她所能想像的還要難受一千倍,否則他不會露出那麼沈痛的眼神。
她沿著門板滑到地面,她抱著雙膝靠著門板,等待著那扇門再度開啟。
林萌盤坐在門口,向所有她所能想像到的神祇祈禱,但願他能少受一丁點苦,即便要她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即便要她代之承受,她也心甘情願。
林萌想著哭著,在不知不覺間,哭到沒了淚水,累得倒在地上,雙膝緊抱著發冷的身軀。
此時,一道黑色身影無聲地靠近了她。
那人打量著她,時而緊閉著唇、時而嘴角上揚的表情陰晴不定著。
林萌的身子突然痙攣了一下,胸臂間有一秒的時間變成透明。
來人神色驚慌地揉著眼睛,雙唇顫抖著。
不!「那件事」不可能這麼快就發生!
來人連忙從寬袍裡掏出一管姆指粗細長短的玻璃瓶,在她鼻尖前打開玻璃瓶。
玻璃瓶倏地冒出一陣白煙,兩條小蛇般地鑽入林萌鼻間。
林萌身子一顫,她皺起眉,想睜開眼,卻又征不開眼皮;她想移動,可四肢不聽使喚。
黑色身影快速地離開。
林萌清醒了,但身體醒不過來。
救我!她的腦子大叫著,可沒聽見任何聲音,她被困在腦子裡的意念活動中,卻什麼也做不得。
然後,她感覺到眉心之間有一道白光開始發亮。
接著,有一道影像清楚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林萌很清楚自己仍閉著眼,但她卻清楚地「看見」──
看見宮嘯天拉著「林萌」的手,準備要去巡獄。
「咱們走吧。」宮嘯天打橫抱起「林萌」,大步往外走。
「我真喜歡你抱我!以後我都不走,都讓你抱!」「林萌」咬著他的下顎說道。
「乾脆我拿條揹巾,把妳縛在身後,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小萌兒根本就是個還要人家揹的奶娃兒。」宮嘯天仰頭笑,眉宇間的爽朗笑容讓他帝王相貌漾著年輕光芒。
一陣黑色巨風呼地從宮嘯天的腳下捲起,他的下半身開始變得模糊……
那是當天她在宮嘯天的「夢城」裡,所看到的最後一幕。
林萌睜大眼,看著宮嘯天抱著「林萌」瞬間消失。
他們到哪裡去了?林萌焦急地想大喊,卻還是有可難言,只能眼睜睜地感覺自己乘著一片白霧河上行舟似地快速前進著。
他們呢?
下一刻間,林萌眼前的白茫霧氣被撥開,林萌看見了──
近百年前的宮嘯天正擁著「林萌」站在地獄入口處。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30 PM
〈情殤〉
九十九年前──
宮嘯天擁著「林萌」站在地獄入口處。
東西南北四處不同苦獄的入口處,皆站立著四名橫眉豎目、怒目利牙的兇惡侍衛,個個身高超過兩公尺,身形如銅牆鐵壁,像樹幹一樣粗的手臂則拿著一公尺利戟,利戟刀鋒閃著銳利寒光。
「你幹麼把機器人的臉設定得那麼猙獰?」「林萌」瞅了宮嘯天一眼,嬌小身子半偎在他的身側。
「不這樣的話,裡頭惡靈會以為有機可乘,會想乘機逃脫。」
「能逃哪裡去呢?他們只有惡業而無修行,逃得出這裡,也逃不出地獄之外的九重山和四層屍海。」林萌聽見了從不同地獄傳來淒厲叫聲,她猛打冷顫,將宮嘯天的手臂抱得死緊。
宮嘯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入口,漠然地說道:「他們哪想得那麼多,他們只想到侍衛如果長得比自己瘦弱,就可以殺了他們,逃出這一切。」
「他們受了這麼多苦,還是要殺人……」她皺眉又搖頭,扯扯他手臂問道:「你對他們所做的度化無效嗎?不是從『天居』請了好多善人開示嗎?」
「懂得懺悔的惡靈不過是千百萬分之一,不知悔改者,畢竟還是多數。」宮嘯天說道。
「地獄哪天才空?」她低喃道。
「每個人都懂得『將心比心』時。」
林萌嘆了口氣,雖是順著他的腳步往前走,卻不自覺地把半邊身子都縮在他的身側。
宮嘯天停下腳步,盯著她慘白的臉,警告地說道:「妳確定妳真的要陪我巡獄?回去不許又給我作惡夢。」
「反正,我夜裡經常睡不著。沒睡著,怎麼會作惡夢?」她吐吐舌頭說道,臉色卻還是顯得太蒼白。
「都怪我。」
「真正該怪的是我,若不是因為我……」她摀住他的唇,自己卻先笑了出來。好諷刺「我們這麼懂得,『將心比心』怎麼還是陷在這裡?」
「我只比妳這顆心,其他的事我管不著。」他聲音冷凜,緊握著她的手。
「巨雷爹爹、胡黎南和大目鬼王對你來說也是特殊的啊。」她板著手指數著。
「就是這些人了。」
「一千年過去,怎麼還是這些人呢?」
「我每天面對的都是罪惡之徒,妳還要我怎麼樣?」宮嘯天額間暴出青筋,拳頭也緊握成拳。「要我真實地去感受他們的痛?多關心他們一點?然後跟妳一樣痛不欲生?」
「苦了你了。」林萌紅了眼眶,倏地捧住他的臉,不許他移開目光。
宮嘯天定定看著她的眼,啞聲說道:「地獄眾生歸我所管,我一定會管理好他們,但是,我不會對他們有絲毫情感,關心的對象愈少,我才更能冷靜以對。」
「冷靜和慈悲不能並存嗎?」她咬著唇問道。
「我不冒那種風險,就連血緣至親之人都有可能反要你一口,更遑論是惡靈。」他抿緊唇說道。
「都過了千年,你還怨恨你的弟弟嗎?」林萌看著他。
他別過頭,什麼也沒回答。
「好了,當我什麼都沒說吧,笑一笑啦!」她不想他不開心,於是跳入他的懷裡,附出一口貝齒對他猛笑,笑到他臉色和緩為止。
「站好,我幫你換裝。」
宮嘯天的手往她身上一揮,她一身秋香色繞身長袍就此換成灰色男子袍衫,髮式也紮成男子模樣,以免裡頭惡靈見到女子來,動了其他念頭。
「嘯天功力最高強。」林萌舉高雙手歡呼著。
宮嘯天唇腳微勾,露出淡淡笑意。
「大王,今天先巡哪一處?」她站在他身後半步,如同平時胡黎南跟著他巡獄的姿態。
「收好閻王令,好保護妳不受各處地獄的地水火風之苦。胡黎南沒出過差錯,妳不會輸給他吧?」宮嘯天從懷裡掏出一只「閻王令」放入她的衣襟裡。
「當然不會。」她抬起下巴說道。
「最好是。」
各處地獄裡,除了「天居」的天人、閻王本人及閻王令所保護之人,還有負責地獄大小事的鬼卒及受苦惡靈之外,擅入者只有死路一條。
宮嘯天領著她走過水獄、風獄,最後則停在火獄門前。
入口處的侍衛見到宮嘯天來,行了禮讓他們進入。
一入火獄,此處的鬼卒首領便迎了上來。為了因應火獄的溫度,此處當班的鬼卒全長著不易受熱的青藍色水狀皮膚。
宮嘯天和林萌則因為有「閻王令」護身,而感受不到火獄的灼熱。
「報告王,今天火獄只有一事──新來的鬼卒因為不習慣看到那些酷刑,所以昏倒在惡靈面前,差點被想逃走的惡靈給殺死……」鬼卒首領陪著他們開始巡獄。,
林萌跟在宮嘯天身後,先是低頭看著地面上蒸冒出的白煙熱氣及鬼卒走動時腳下噴出的火星渣子。
等到頭俯低得痠了,慢慢抬頭的她,正巧看見──
鬼卒將一名惡靈扔進巨大油鍋,惡靈在慘叫聲中燒掉整片皮膚。
她別開眼,見到的卻是──
另一批惡靈正在火山熔漿裡不停地往前走動著,跳著腳不敢踩地的慘狀。無奈是惡靈只要一停止移動,鬼卒就會拿著長戟刺破惡靈肚腸,逼迫他們向前。
她悄悄垂下視線,卻沒法阻止鼻尖呼吸到陣陣焦烤的味道及體膚被燒燙後所發出的陣陣爆裂聲。
「救命……哥哥……救命……」
林萌被那句叫聲一驚,她驀地抬頭看向右前方──
一名骨瘦如柴的惡靈被關在一道火輪裡,隨著火輪不停地往前前進著,頭髮衣服全都被燒成粉碎。
惡靈哀嚎地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終於無力地躺在地上,任由火焰將他燒得慘叫連連。
林萌全身僵直,目光直盯在那個惡靈臉上。
「往前走。」宮嘯天臉色不變地拉住林萌。
林萌沒法子移動,她的指尖陷入宮嘯天的手臂裡。
「我以為他……已經離開地獄了!」她倒抽一口氣,抓住宮嘯天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道:「你你……你弟弟宮傾天怎麼還沒出去?」
宮嘯天拉下她的手,用眼神命令她不要再此絀輕舉妄動。
「他原本在三百年前就可以離開,但在他離開的前一天,他試圖抓旁邊的新鬼來頂他的罪。」
林萌看著那個在慘叫中被火輪燒成灰,然後又慢慢地恢復人形、重新開始受苦的宮傾天,她虛弱到無法站立。
「輪獄。」
鬼卒首領大喊一聲,一名鬼卒用長叉將奄奄一息的宮傾天拖出火輪。
「啊……」宮傾天在淒厲叫聲中醒來,被長叉拖向另一種酷刑。
在地府待了千年,林萌當然知道長叉是鬼卒的利器,會讓靈體痛到魂飛魄散,但她還是倒抽一口氣,紅著眼眶別開了頭。
「走了,還有其他地方要巡視。」宮嘯天催促著林萌,不願與宮傾天有任何交會,怕他弟弟又起嫉妒之心。
林萌因為過度震驚,怎麼樣也走不快,正好與被鬼卒押解的宮傾天擦身而過,並與宮傾天交會了一眼。
宮傾天停下腳步,雙膝在她面前跪下。「王妃救命啊!」
「快走。」鬼卒舉起長叉往宮傾天胸口猛力一刺。
「不!」
林萌和宮嘯天同時大叫出聲,所有事都發生在一瞬間──
林萌心中不忍,忘了宮傾天早已不是人身,直覺便撲向鬼卒的長叉。
宮嘯天出手想拉住林萌,宮傾天卻更快一步地扯過她去擋鬼卒的長叉。
林萌衣襟裡的「閻王令」正好滑出懷裡,沒了「閻王令」的護體,鬼卒的長叉直接刺入她的胸口,從她身子另一邊穿出。
林萌睜大眼,頸子往後一仰,整個人掛在長叉之上──
一縷白色魂魄從她的雙眉之間開始飄散。
「不!」宮嘯天衝到林萌身邊。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鬼卒嚇傻,不住地後退,額上冷汗落到地上瞬間又被鐵地炙乾。
鬼卒手中長叉若是隨意害人,鬼卒便會在瞬間淪為地獄惡靈啊。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走開!」
宮嘯天抱著林萌,寬袖在空間飛舞著,幻化出一道黑色大網,將林萌散落於各處的魂魄全都搜進黑網之中。偏偏有幾縷髮細如絲的魂魄,還是溜過黑色大網的空隙往天上飄去。
「只有九成……」宮嘯天抱起林萌,臉色慘白更甚於她。
「那個白色魂魄,是我的!」
「是我的!」
林萌飄散的幾縷魂魄,讓那些以為可以抓到它來代替自己受苦的惡靈們,不顧鬼卒的鞭打,全都肢體不全地衝出煉獄,硬是要上前去搶奪那白色魂魄。
「大膽!」宮嘯天大吼一聲。
火獄震動,所有惡靈們全都被吼破耳膜,鬼卒全都摀住耳朵。
正要去搶「閻王令」的宮傾天,也因為這一吼而痛到在地上打滾。
「妳給我醒來!」宮嘯天怒視著她像被冰凍三天的臉龐,明知道少了一成魂魄的她不會醒來,還是用力晃動著她,想將她喚醒。
「醒來!我不准妳就這樣離開!妳就只想著不讓別人受苦,那我呢?妳陪我下了地府千年,怎麼可以一句告別都沒留下就走人!」
宮嘯天大吼大叫著,鬼卒們則忙著將那些試圖想吃入白色魂魄的惡靈趕回他們的苦所。
此時,一道燦亮得讓所有人睜不開眼睛的銀光劃破漆黑天際。
「是『天居』的人。」惡靈全都一擁而上,卻又不敵那刺眼的光線而摀著眼,趴在地上慘叫著。「天人,快帶我走啊……」
一名讓人看不清楚形貌、全身散發白色光芒的天人立於天際之間。
宮嘯天心頭一震,更加用力地抱緊林萌。
「天居」的人要來帶她離開了!
「不,你們不能帶走她……誰也不能帶走她……」
宮嘯天拼命地搖頭,但是林萌的身體開始變得像空氣,輕盈地往上飄,穿過他嘗試要抓住她的手掌。
「你們要做什麼!把她還給我!」宮嘯天大吼著,身後變出一對黑色大翼,像光一樣地使力往上衝。
可不管他飛得多賣力,他與天居的天人就是始終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就是抓不到林萌的實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像被磁石吸引似地飛向天人那端。
「林萌不念舊恨,直到被刺死都還懷著替他人著想的好心腸,讓她得以離苦得樂,直升天居,享天壽三百年。」一道泉水般清冽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不!」宮嘯天狂喊一聲,黑翅因為飛得太快而化成火焰,他轟地瞬間衝向天人。
碰!
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他。
宮嘯天瘋狂地推擠著那道阻隔他與天人之間的無阻礙,但是無論他耗盡多少力氣,不管他衝撞得多麼用力,那道牆仍然不為所動。
他看著飄浮在空中的林萌,他狂吼出聲,那撕裂的叫聲像是有人挖走了他的心肺一般地驚天動地。
「帶我一起走。」宮嘯天嗄聲說道。
「你的任期尚有百年。任期既滿,自然可至『天居』。」天人說道。
「她不會想跟你走的!她會留下來陪我的!」宮嘯天面孔扭曲地咆哮道。
「她有一成魂魄已經直升『天居』,她若留在這裡,魂魄不全,也不會再醒來,但她留在地獄裡該受的苦,仍然不會少受,你莫非要看著──」
「夠了!」宮嘯天打斷天人的話,只癡癡地看著林萌的臉龐。
他的臉色愈來愈白,便連雙唇也失了血色。
「帶她走。」宮嘯天說道。
「若你早放下執著,早該與她同升『天居』了。」天人說完,身上燦然白光開始變淡。
天空中裂出的那一大道洞,也隨著天人的離開而漸漸合上。
「慢著!」宮嘯天的臉貼在透明隔牆上,焦灼的黑翼在身後瘋狂拍打著。
「閻王尚有何事要交代?」天人有禮地問道。
「若是林萌在『天居』醒來,經過淨水瀑布之後還記得我,替我問她──為什麼要救他?難道不管是任何人有難,她都會衝上前用命相助嗎?那我又算什麼呢……」宮嘯天低語著。
天人無語。
光漸漸淡去,地獄再度陷入一片慘不見光的黑暗之中……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36 PM
第九章
「若是林萌在『天居』醒來,經過淨水瀑布之後還記得我,替我問她──為什麼要救他?難道不管是任何人有難,她都會衝上前用命相助嗎?那我又算什麼呢……」
因為她於心不忍!
此時,躺在宮嘯天房門外的林萌驀地睜開了眼。
林萌摀著胸口,看著像是漆黑星空的天花板,所有的記憶瞬間像留水般滑入她的腦子裡,她想起了千年來的一切一切。
想起她是林萌、嘯天的小萌兒、是他的王妃,與他一起下了地獄、相互依偎千年。
想起她因為一念無分別的善心而升上天居,想她當時雖然已無法清醒,卻還是清楚聽見嘯天的吶喊,意識到他不忍她離開的心痛。
現在──
她現在又回到地府了。
「天居」之人,原本即可選擇在天壽結束之後的人間降生處,而她只是提前結束三百年的天壽,換來了現在的結果。
林萌扶著牆壁,緩緩地坐起。原本靈巧活潑的黠眸,如今卻染著一層思慮深長的眸光。
她抱著雙膝,困惑小臉埋入雙膝之間,一時之間還有些混亂。
距她離開地府究竟又經過了多久的時間?為什麼她會突然想起前世經歷?
莫非是──
有人趁著她熟睡時,讓她服用了「百年相思露」?
林萌抬頭看向黑色如鏡壁面上那張她已經看了幾百年的小臉,知道她現在還是「林萌」,一個天人口中的「癡兒」、一個自願離開天居,投胎人間新林萌。
當年,她升上天居,過了淨水瀑布,卻因為走得突然、太震驚,心頭罣礙太多,一心擔憂宮嘯天,所以什麼事都沒忘記。
是故,當天居之人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時,她卻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再見他一面,想著一定要告訴宮嘯天,她不是對他狠心,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宮傾天再受苦。
宮嘯天應該懂她的,知道她向來心軟又衝動,這樣的習性幾百年都改不過來。
況且,誰會知道她身上「閻王令」正巧就在那時掉落,所以鬼卒的長叉才有法子捅入她胸口,讓她痛到魂飛魄散。
林萌撫住胸口發燙的胎記,終於知道為什麼這裡會有胎記──因為她一連兩回的創傷致死都在胸口,所以留下記憶。
林萌撫著牆壁,緩緩起身,只想快點看到宮嘯天。
她要告訴他,她自願放棄「天居」的三百年天壽,只為了再見他一面。因為她怕極了他因為她的死再起惡念,又繼續在地獄裡受苦。
所以,她只在「天居」待了不到一日的時間,便用盡天壽跟「天居」交易,換來同樣的名字、面貌與一場意外昏迷。因為她要成為鬼廝、她要重返地府,因為她相信巨雷爹爹和胡黎南會提醒她關於從前的一切。
「嘯天,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她伸手要探向門上的感應區。
但是,如果嘯天知道她恢復了記憶,他會捨得離她遠去,獨上「天居」嗎?尤其是在他知道她為了他而放棄天壽之後……
「笨笨笨!妳用腦子好好想一想,千萬不要再衝動了啊!」
林萌腿軟地緩緩倚牆蹲下,卻發現自己腳掌開始變得透明。
她倒抽一口氣,已經恢復所有記憶的她,現在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
人間的她即將清醒,她隨時都有可能離開地府!
天啊,她只求與嘯天相守片刻,怎麼就這麼困難重重呢?
***
宮嘯天在送走林萌後,大步走向白玉酒盅,一口飲盡那每分每秒都會變得更加灼燙的鐵漿。
他以為他該習慣這樣的苦了,可當鐵漿燒過喉嚨、刮肚刮腸時的劇痛傳遍全身時,當他無能為力地聞著體內臟腑被燒熟的味道,聽見自己叫不出的嗄啞嘶吼時,他才會發現有些苦是永遠也習慣不了的。
宮嘯天將身軀趴在冰涼的地板上,大掌在地板上抓出血絲,徒勞無功地想尋找一絲一毫的慰藉。
好不容易,他被焚毀的器官開始復原。
他睜開眼睛,低喘著氣,看著天花板上烏黑的樑柱。
可以更早一點離開的,偏偏他為了一個「情」字,為了一個怕她擔心他而起念回地府尋他的希望,而堅持要待滿一千一百年。
如今,她確實又回到他身邊,他也該鬆手離開。誰知道他又告訴自己,等到她離開了,他就可以斷念了……
他太執著、執著到忘了──慾望,是天底下最難斷的繩。
讓林萌上到人界去度化那些惡人,也是執著地希望她能多累積些福德,好讓她之後就算離開此處,也能在最短時間重返「天居」。
宮嘯天皺著眉,倚著牆壁,慢慢地坐起身。
此時,黑色石門緩緩地滑開,林萌低著頭走了進來。
「妳一直在門口?」他嗄聲問道。
林萌點頭,低頭看著地板,拳頭握成死緊。
他看見她頰邊的兩行淚還有顫抖身子,他皺了下眉。
「扶我坐起來。」他說。
林萌走到他身邊,一手環住他的腰,一邊用肩膀撐住他的腋下,讓他依著她而靠牆坐好,熟練得像她已經做了這個動作幾百次一樣。
「妳的身體記得的事比妳的腦子多。」他感嘆地說道。
「我……」林萌抬頭看他。
可這一看,她的眼淚就奪眶而出了。
她是如此愛他,怎麼有辦法在他面前裝出她不記得那千年的恩愛?但是,就是因為愛他,所以她更不能讓他看出破綻。
林萌後退一步,轉身就要跑,但宮嘯天動作更快地扣住她的腰。
她被抓回他面前,被他抬起下顎,泫然欲泣的眼眸再也無所遁行。
他黑眸逼到她面前,看見她眼裡按捺不住的欣喜與不安。
「妳想起之前的一切了?」他聲音顫抖地問道。
她不敢點頭,也不能搖頭說謊,只好抓住他的手臂,放縱淚水奔流。
「如果沒有,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跑?為什麼不敢看我的眼?」他拼命擦著她的淚水,急切地問道。
林萌淚眼婆娑,模糊地望他。
「我剛剛……夢到……我看到……」她哭到打了個嗝,癟著嘴說道:「『林萌』要我告訴你──她是個衝動的笨蛋。她說她那一擋是惻隱之心作祟,要你不要怪她,她不可能在乎別人比在乎你還多,她可以為你死上千百次……」
這一說,她又傷心了。她鑽進他的懷裡,雙手握成拳頭揉著眼,像個小娃一樣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宮嘯天呆了,傻了,不能置信地看著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他不敢動,生怕這一切都只是場夢。
她剛才告訴他──他的小萌兒是一時衝動,才會替宮傾天擋了那一刺。
她,不是對誰都一樣的。
宮嘯天扎在心頭多年的長刺,此時瞬間被拔除。
「我當然知道妳的性格,也猜想妳當年的衝動只是於心不忍。但,我總是介意的……不願自己不是妳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因為握是把整顆心都捧到妳面前的……」
林萌看到他連雙唇都在顫抖的激動,她心痛到垂眸不敢多看,只能皺著鼻子、癟著嘴,眼淚掉得更凶了。因為──
「你哭了。」她哭著說道。
宮嘯天愣住了,他伸手撫著臉龐,卻沾到了一手的濕潤。
「我等了妳那麼……」他說不出話,又怕說了她會內疚,只好將臉龐埋入她的肩膀裡。
無聲的抽泣讓他的肩膀聳動著,他的淚濕了她的頸間,而她只能替他放聲慟哭出他的難過。
「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要分開……我只是……」他抽噎了一聲,嗄聲說道:「不想有遺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妳現在作了一個夢,想起了一些前世,也許妳之後還會陸續再夢到其他的事。對嗎?對嗎?」他捧住她的臉,止不住雙手的顫抖。
「我不知道……不知道……」林萌盡力控制著情緒,用大袖擦去讓她看不清前方的淚水。「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在一起會這麼難?」
「沒有你們,只有我們!」宮嘯天再次捧起她的臉孔,黑眸直逼到她面前,額頭倏地抵著她的。「要不,我多告訴妳一些事,妳就會想起更多了。」
林萌看著他熱烈的眼,她的指尖刺入掌心裡,就怕他這一提,她就沒法控制傷心,會原形畢露。
「你不能知法犯法!巨雷……」爹爹。林萌眨了下眼,很快改了口。「巨雷鬼王曾經說過,獄法有規定不能說起前世今生。」
「獄法規定不能對不知情者提起,但妳已不是不知情者。」他說。
「有這一條嗎?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林萌絞著腦筋想著她早已熟到不能再熟的條文。
「因為我前幾天才修改,今天凌晨開始生效。」
她睜大眼圓眼眸,忍不住抓住他的衣領,大聲地說道:「你居然公器私用!」
「我總不能讓自己知法犯法。」宮嘯天捧著她的臉,對她燦然一笑。
林萌但覺鼻尖一酸,因為她以前最愛看他這麼笑。
「想不想聽我們之前的事?」他撫著她的髮問道。
「幹麼還賣關子,快點說。」她摟住他的手臂,裝出極有興趣的樣子,就怕穿幫。
宮嘯天揉著她的髮,將她整個人抱起,坐到他的腿上。
她自然而然地偎在他的胸前,揪著他的衣襟,仰頭看著他。
「妳睡覺時也習慣這樣靠著我,就像個孩子一樣。」他垂眸望著她,唇邊噙著一抹淺笑。
「好啦,我就是不長進啦。快說快說……」她扯著他的手臂,看似催促著他,其實是在避免他的深情目光讓她崩潰。
「妳從救了我的第一眼就愛極了我,之後每天像個小猴子一樣地耍把戲,只求討我開心,看妳一眼。」。
「我的天!」林萌先是摀住發紅的臉,繼而去摀他的唇。「聽!我改變主意不想聽了!」
宮嘯天大笑出聲,一對威武黑眸因為笑意而瞇了起來。「妳在我面前,從來是不管什麼面子不面子的。我給妳臉色看,妳也不以為意,打定主意就是要挨著我。就算我收下他國送來的美姬,妳也照樣嘻嘻哈哈。」
「我不可能肚量大到那樣!」林萌咬牙切齒地瞪著分明「胡言亂語」的他。「幾輩子都不可能!」
「先聽我說完吧。」宮嘯天笑得臉皮都僵了,畢竟他已經許久不曾這麼笑過了。
她鼓起腮幫子,假意摀起耳朵。「你說吧。」
「妳表面說不在意,結果那晚躲到花園裡哭,哭到當時還是狐狸的胡黎南爬到我的門外找我,要我去安撫妳。」他說。
「結果呢?」她明知故問。
「妳當時哭得可醜了,和我房子裡那個嬌豔欲滴的美人完全不能相比。」他正經地道。
林萌臉色一沈,她跳到地板上,雙手插腰地瞪著他。
「非常好,原來你直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美人有多嬌豔欲滴。」她磨著牙說道。
宮嘯天大笑出聲,大掌一伸,再度將她攔腰抱回身上,繼續說著前塵往事──自從美姬事件的探試之後,他更加確定她不論貧富貴賤都愛他的心意,從此便只專寵他的小萌兒。
「妳那時蹲在石燈旁邊哭,哭我為什麼是王?為什麼不是什麼江湖藝人,或者是什麼店小二,那樣妳要以身相許才不會有什麼高攀的感覺。」
「停停停,可以了,我完全懂了。」林萌雙涯脹紅,拼命用手搧著風。「我聽起來簡直一見鐘情、愛到瘋狂,真不知道我到底是看中你這個不說話時就一臉剛正不阿、氣勢威武到讓人倒退三步的傢伙哪一點?」
「全部。」
「喂,你會不會太自大……」
林萌的話被他的唇覆住。
宮嘯天吻著她,綿密地糾纏著她的舌頭,把她當成含在口裡的珍貴糖飴一般地仔細品嚐著。
「我愛的也是妳的全部。」他在她唇上說道。「妳的頑皮、妳那老是把別人放在自己之前的柔軟心、妳的笑容、妳巴著我的樣子……我老是作夢,夢裡都是妳陪在我身邊的點點滴滴。如果沒有這些夢,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下來的。」
繾綣的吻因為他的話而變得悲殤,他抬起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像是只要一移開視線,她就會消失無蹤一樣。
「苦了你承受了這麼多……」林萌紅著眼眶撫著他的臉頰,抿著嘴忍住大哭的衝動。「幸好,你快離開這裡了。」
「還有一點時間……」
「不!」林萌驀地在他身上坐起身。「不要因為我而耽誤,我及以前的我,都不想看到你每晚承受鐵漿的痛。況且,我是鬼廝,跟不了你到天界的。你快走快走……」
「妳有好心腸,我讓妳多上去人間度化惡人幾次,妳會有機會的。」
「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每回讓我上去度化惡人,都要再多耗損一天的時間在地獄裡受苦?」她猛力地搖頭,搖到長髮披散她一肩一身。
「誰多事告訴妳這些的?」宮嘯天臉色一沈,指尖陷入她的肩膀。
「我難道就不會自己去查獄法嗎?關於法力與能力的部分,是自然法則,是你無法更改的。」她乞求的眼直逼他面前,堅持要聽他一個答案。因為她是隨時都要離開的人。「我求求你別理我,快點上『天居』,好嗎?好嗎?」
「至少再讓我陪妳上人間一回。」
「不。」她的指尖陷入他的手臂。「我不想看到你多待在地獄裡,一天也不要。你也不想看我一想到你就哭成這樣,對嗎?對嗎?」她的淚水漣漣地濕了一臉,心痛都寫在眼裡。
「妳……」宮嘯天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扯到胸前,讓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距離。「妳知道妳是在求我快點離開妳嗎?」
「我當然知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哭……你知不知道這樣哭也是會撕裂人心的嗎?」她又哭又喊又跺著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宮嘯天低吼一聲,將她牢牢地攬入懷裡。
她哭倦了,慢慢地撫著他的後背,緩緩地說道:「我的人好是有口皆碑的,我這樣的人不升上天居,天居也會遺憾的。所以,你放心地上去,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碰面的。」
他們四目交接著,彼此都沒提到,即便他們日後在天居相見了,那時候的他們應該也只是雲淡風輕地打個照面,然後就各自投入自己的喜好吧。
「與其讓妳在人世輾轉努力幾世才能升上『天居』,讓我用法力再幫妳上人間度化惡人一次。」
「不。」她一臉沒得商量的表情。
「就再一次,否則我不甘心。」他比她更固執地說道。
她鼓起腮幫子,在他低頭用額頭輕觸著她,用他烏亮眼凝望著她時,她還能怎麼辦?
「你總是有理。」她咬了下唇,喃喃說道。
她的潛意識裡其實是記得的吧。宮嘯天微笑著把她拉身前,側身一躺,將她整個人全納在懷裡。
「睡吧,我想看妳在我懷裡好好睡上一覺。」他用臉頰貼著她的髮絲,低聲說道。
因為她以往待在地獄陪伴他的願力因素,她入夜之後便體膚如冰,完全無法安睡。
林萌點點頭,把臉偎在他的胸前,雙手抓著他的衣服握成拳。
宮嘯天凝望她,一顆心被痛苦與歡喜給絞扭著。
當年,她的突然離開,讓他始終無法釋懷。他們一起走過了千年,他怎能忍受那樣結局!
他當然知道他們還會於天居再見,但那時的他與她已過「淨水瀑布」──早已不是原來的宮嘯天和林萌啊!
如今,能夠再次抱著深愛他的她。即便她沒法子憶起所有的事、即便知道還是要分開,但他已經太滿足了……
宮嘯天撫著她的臉頰,見她仍閉著眼,他安穩地偎在胸前,他閉上眼,什麼話也不再多問了。
畢竟,能夠再次這樣擁著她,他覺得自己已經「幾乎」沒有遺憾了。如果她能想起一切的話,那該有多好……
***
隔天早上,林萌從宮嘯天房裡出來,她挽著他的手臂,與他並肩走到會議室──
九大鬼王正坐在裡頭等著宮嘯天召開會議,而準備待會兒要陪宮嘯天去巡獄的胡黎南自然也守候一旁。
他們兩人這一進場,全場立刻安靜了下來。
因為宮嘯天臉上帶著笑容,那笑容不但百年難見,而且還笑得像是他正置身於「天居」而非「地府」。
林萌則穿著一件宮嘯天拿給她的舊時衣裳,那是她以前在地府裡經常穿著的秋香色及地長衫。兩人相視而笑的姿態,恍若他們之間不曾有過百年的分離一樣。
巨雷鬼王露出欣慰笑容,朝著林萌點了點頭。
胡黎南則是睜大雙眼,興奮地跳到他們身邊拼命繞著圈圈,一副想找林萌問清楚的樣子。
大目鬼王一看見他們親暱的模樣,方臉全垮下來,厚唇緊抿著忍住罵人的衝動,直到他看到宮嘯天臉上的開心。
「妳想起一切了?」巨雷鬼王問道。
林萌沒回答,只是吐吐舌頭。
「裝神弄鬼!」大目鬼王瞪她一眼。
宮嘯天握住林萌的右手,走到大目面前。
「我再陪她上人間一次之後,我就會依照原訂計劃抵達『天居』。」宮嘯天用左手拍拍大目的肩膀,右手仍是將林萌握得死緊。
「你確定?」大目鬼王看到宮嘯天點頭,他脹紅了臉,也一掌拍向宮嘯天的肩。「對!這樣才對!」
胡黎南垮下臉,目光不停地在閻王和林萌親密的身影間游移著──為什麼會是這種結果?明明他在凌晨時,已經對林萌使出最後絕招了啊!
「喔,大目鬼王好大的膽子,竟敢亂打閻王!」林萌戲弄地大叫著。
「我……我是一時情緒激動……」大目鬼王連忙把手背到身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林萌偷笑地溜到宮嘯天身後,探頭嘻嘻一笑。「原來你那對眼睛只是看起來凶惡而已,隨便嚇嚇你,你就六神無主了。我也經常亂打他,他不會怎麼樣的啦。」林萌說完,馬上打了一下宮嘯天的手臂當成實證。
「我當你是自己哥哥一般,不用這麼緊張。」宮嘯天再度拍拍大目的肩膀。
「不一樣!你是王!」大目鬼王用力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
「閻王是王,鬼王也是王,大家都是好兄弟,不用客氣。」林萌摟著宮嘯天的手臂,笑著說道。
大目鬼王看了林萌一眼,冷哼一聲,可臉上確實是掛著微笑的。
「你們以前老是鬥嘴。」因為今日頒佈的獄法已有更改,巨雷鬼王於是也笑著提起往事。
「一定是大目鬼王找碴。」林萌雙手插腰,玩笑地說道。
「分明就是妳找我麻煩!」大目鬼王大吼大叫地衝到她面前。
林萌哇哇大叫地衝向會議室的另一端,大目鬼王則隨之追在她身後,兩人像孩子一樣地追逐了起來。
宮嘯天看著這兩人,他唇角上揚,眼眶卻是濕潤的。
這一切,多好。
胡黎南隨著宮嘯天的視線看去,他馬上幻化成狐狸,追上林萌和大目鬼王身後,忽前忽後的跑在他們中間。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以前都會算我一份的!」胡黎南大叫著。
沒見識過他們玩鬧的新來鬼王,全都睜大眼,被逗出笑容。
「好了,會議要開始了。」巨雷鬼王大聲一喝,一如往昔地喚住所有人的注意。
林萌溜回宮嘯天身後,卻又淘氣地朝大目鬼王扮了個鬼臉。
「哼。」大目鬼王齜牙咧嘴一番,卻沒有行動。
胡黎南挨在她與宮嘯天之間,輕聲地說道:「這樣好像從前,好好喔。」
宮嘯天胸口一窒,因為知道從前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他攬過林萌的肩,牢牢一握,定定看她一眼之後,便將她推到一旁。「準備開會。」
宮嘯天的這一眼讓林萌心酸,因為她懂他眼裡的不捨與釋懷,也明白那表示他是真的下定決心要鬆手離開了。
他們是真的要分開了。她擠出一抹笑容,故作輕鬆地舉手問道:「我可以旁聽會議嗎?」
宮嘯天往角落一指。「坐好,不許亂發言。」
林萌咧嘴一笑,自顧自地把椅子搬到宮嘯天旁邊。
「那是我的位子。」胡黎南抗議,硬是要擠回原位。
「讓我坐一下嘛。」林萌小聲地說道:「反正也坐不久了……」
「那妳為什麼不叫王留下來?」胡黎南睜大眼看著她。
「胡黎南,你說的是什麼鬼話!」大目鬼一拍桌子大吼一聲。
林萌假裝沒聽到胡黎南的疑問,一逕仰頭對宮嘯天露齒一笑。「會議可以開始了。」
宮嘯天拍拍她的頭,點頭坐下。
林萌馬上搬動椅子,好挨他更近一點。
他沒有出言斥喝,只是看她一眼。
「我會安靜。」她馬上舉起雙手在胸前做出打叉動作。
宮嘯天的心揪了一下,因為這百年來,她總是這麼說,卻又總是忍不住發言……
「人間最近出現一個邪教,專門吸收新生的魂魄。」南巨雷鬼主持會議,先在空中秀出第一個議題。
「我查過那個邪教,散發出來的氣息不像我們這個象限的人。」大目鬼王說道。
「依照閻王指示,我昨天已經和第三世界聯絡,詢問他們是否下派遣人過來,他們回報沒有。」鬼王裡有人發言。
「我試過用電波入侵過邪教本部的防護系統,清查他們組員的靈體。不過他們加密了防護,我目前還進不去。但是,我還是探測到他們靈體的波長,等到電腦分析出平均值,就可以知道他們自哪個象限。」
林萌雙手托腮,聽他們說話聽得入神。好像她不曾離開百年,依然坐在她的老位子,聽著他們討論如何讓地府規則正常地運行。一直到會議結束前,她一句話都說,因為捨不得眨眼,不願少看一眼、少聽一句。
「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結束。」巨雷鬼王宣佈道。
「妳今天怎麼這麼安靜?」宮嘯天看她一眼。
「我以前很吵嗎?」她其實也怕多說多錯、怕引起疑心,多少強迫自己要閉嘴。
「通常整場會議裡都是妳的意見和聲音。」宮嘯天笑著說道。
「沒錯!」大目鬼王大聲說道。
「騙人!」林萌嘟起嘴,雙手插腰地說道。
「而且,妳一碰到有興趣的事就滔滔不絕。主題不是妳感興趣的,妳就打瞌睡,有次還睡到打呼。」宮嘯天忍不住揶揄她。
「你你──你幹麼把這種事記得這麼清楚!幹麼不幫我保留點面子!」她跺腳抗議,用力晃動著他的手臂。「忘掉忘掉,通通給我忘掉!」
「忘了他一個,還有我們。妳的糗事一籮筐!」大目鬼王哈哈大笑地說道。
林萌鼓起腮幫子,瞪了大目鬼王一眼。「拜託,我是怕你們生活太沈悶,所以殘犧牲形象演出的。」
「巨雷,幫我想想,她從以前就這麼會睜眼說瞎話嗎?」宮嘯天拍拍她的頭,抬頭看向巨雷鬼王。
所有人頓時大笑出聲,因為宮嘯天難得的玩笑,因為林萌紅太陽般的臉,因為氣氛不曾如此熱鬧過──或者該說,在林萌離開後,就不曾如此了。
「巡獄時間到了。」胡黎南突然跳到宮嘯天身邊,抱住他的另一隻手臂。
宮嘯天奇怪地看了胡黎南一眼,抽回了手──胡黎南為何突然抱住他的手?
胡黎南癟著嘴,後退一步。
宮嘯天沒多留意他他,因為他斂去笑意,低眸看了林萌一眼。
「當我需要轉移到人界時,我會馬上通知你的。你是這個意思?對吧對吧?」林萌馬上說道。
「乖。」宮嘯天撫著她的髮。
「我也要。」胡黎南鑽到他們兩人之間,鼓起腮幫子說道。
「乖乖乖。」林萌笑著拍拍胡黎南的頭。
「我本來就很乖。」胡黎南嘟著嘴說道。
所有人又大笑起來,林萌則是牢牢地握住了宮嘯天的手。即便知道他只是去巡獄,但心裡還是不捨──
因為她知道她待在地府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是,她也知道還能夠這樣四目交會地手拉手,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畢竟,這一次,他們總算可以沒有遺憾地告別了。
而他之後將會直升天居,享受天壽。
這樣,很好。
真的,很好。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43 PM
第十章
宮嘯天出發巡獄之後,林萌回到觀察室,叫出幾個她覺得有可能度化的惡人檔案,專心研究著,希望今天會有機會回到人間一次。
因為她方才發現胸口竟然有一分鐘的時間變得透明,這表示她的時間不多了。幸好,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都還沒讓旁人看見。
宮嘯天讓她在人間積善的結果,應該也相對加速了她在人間的身體復原。
林萌用手調出幾個名單,觀察著他們這幾日的經歷。她認真到皺起眉,只希望能夠不負宮嘯天的期望,也希望能把握僅存的時間多做點好事。
不知過了多久,胡黎南突然衝進觀察室,直接跳到林萌身邊,嘟著嘴扯住她的手臂。
「你怎麼來了?」
「王說我今天很吵,拼命問問題。把我趕回來,不讓我陪他巡獄。」胡黎南皺著鼻子,腮幫子鼓得圓圓的。「不公平,妳平常也很吵啊!」
「我是我,你是你。」林萌嘻嘻一笑,敲敲他的頭。「你以前陪王巡獄時,可沒這麼吵吧。」
「是沒這麼吵啦……」胡黎南咕噥一聲,扯住她的手臂。「妳說妳說,妳早上怎麼會跟王一起出來?」
「我不小心在他門口睡著了,後來就這樣那樣,他就讓我在房間過夜了。」林萌含糊地說道。
「我以前在王門口也守夜過很多次,他怎麼不放行讓我進去?」胡黎南雙手插腰地說。
林萌看著他的模樣,抬頭哈哈大笑了起來。「你幹麼偷學我啊!瞧瞧你的動作表情,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照鏡子一樣。」
「誰要學妳啊!對了,大目鬼王要我跟妳說獄幣不夠,他可以借妳。還叫妳快點去買,否則會買不到。」胡黎南湊到她身邊追問道:「妳要買什麼?今天凌晨限量的『百年相思露』嗎?」
「大目鬼王要借我獄幣……」林萌一愣,很快地懂了大目鬼王的用心了──
大目鬼王一確定宮嘯天只會再出手幫她上人間一回,便要升上「天居」後,就希望她可以快點購到「百年相思露」回復記憶,給宮嘯天一段美好的回憶。
「幫我謝謝大目鬼王,但我不需要獄幣了。」她紅著眼眶說道。
「為什麼?」胡黎南湊到她身邊,雙眼發亮問道:「妳已經回復記憶了嗎?對嗎?對嗎?」
林萌一笑一聳肩,眼裡卻閃過一道淚光。
「為什麼不說話?」胡黎南跺了下腳,堅持要答案。
林萌感覺手臂一輕,她低頭一看──
「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了。」她舉起透明左臂給胡黎南看。
胡黎南瞪著她的手臂,小臉皺成一團。
「不可以!妳不可以這麼快就走!妳走了之後,王怎麼辦?像剛才那樣,大家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這事恐怕由不得我。」林萌苦笑地摸摸他的頭,這時才知道胡黎南竟對她有這麼多不捨。
「可以的。只要妳不要再去救人,福德累積得沒那麼重。妳變回人之後,總還是會死的。」胡黎南急忙說道,緊張到臉色都泛白。「但是妳這次回到人間之後,會記得這裡的事。所以,妳快死的時候,妳就發願到地獄為官。那時,我會在地府入口等著妳,選妳為地府觀察員,這樣妳就可以再留在地府,所有事都會跟從前一樣,王也不會捨得離開。妳也看到王今天有多快樂……」
「不。」林萌打斷他的話,腦中閃過一絲疑惑──
「鬼廝」在人間的身體一旦清醒,便不會記得地府之事。為什麼胡黎南一口認應她會記住?
「為什麼?難道妳怕受苦嗎?王也為妳受苦很久,妳為他吃一點苦又怎麼樣,如果是我……」胡黎南抓住她的手臂嚷嚷道。
「我不留下來,不是因為怕受苦。因為我愛他,所以不願意看著他因為我而留在地獄受苦。就算他上天居之後,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我也關係,因為我知道他會很好。」林萌眼眶泛著淚,但語氣堅定地說道。
「不對!不對!喜歡,不就是要在一起嗎?」胡黎南全身顫抖地說道。
「真正的愛,是希望對方好。」林萌拍拍他的頭。
「妳才沒有!妳之前明明就拋下他一個人到天居享福,妳還敢說大話……」
「我沒有!那是因為……」林萌的眼尾餘光看到螢幕上有一抹白光。
是善念現前的白光!
林萌忘了自己還在和胡黎南爭論,她飛撲到電腦螢幕前,用手點出畫面下角的一個十五歲少年忽倫尼。
忽倫尼的家鄉連年戰亂,身為孤兒的他為了求生存,在八歲時就加入當地民軍,已經殺過幾個人。若是任其發展,將來必會成為殺人不眨眼的惡人。
此時,忽倫尼面對著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旁邊的人正鼓噪著,要他對這名女子先姦後殺。
林萌戴上特殊耳機,按下緊急聯絡鈕,讓自己的腦波意念能傳訊給宮嘯天。
「有特殊狀況,我需要轉化到人間。」林萌在腦中想著。
下一秒,宮嘯天現身在她面前。
「快,不然來不及了。」林萌抓著宮嘯天的手臂,在腦中很快地把忽倫尼的情況想了一回,好讓他也知情。
宮嘯天點頭,拔下林萌的耳機,健臂一張,再將她擁入胸前,準備轉換時空。
胡黎南衝到他們面前,伸手去抓宮嘯天。
「王,林萌已經恢復記憶了。」胡黎南大聲說道。「她吃了『百年相思露』,記起了百年來的事,就算回到人間也不會忘記的。所以,你不可以讓她走!」
林萌驚恐地看向胡黎南,身子抖得像落葉。
「胡黎南,你怎麼會知道?莫非是你……讓我吃了……」林萌牙齒打顫地說道。
宮嘯天推開胡黎南巴著他的手,他扣住林萌的肩膀,黑眸逬出怒焰,可聲音卻像酷寒地獄裡千年不化的冰。
「妳既然恢復記憶了,為什麼要騙我?在我離開前,給我最後一場痛快也不行嗎?」他瞪著她,激動大吼出聲。「為什麼!為什麼!」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但是現在當務之急是救人啊!快點,忽倫尼要了行動,這一錯下去,忽倫尼的這生就毀了啊!」林萌哭著拖著宮嘯天的手臂,邊哭邊叫著說道。
宮嘯天牙根一咬,閉上眼,將她的臉壓入他的胸膛。
兩人瞬間消失無蹤。
胡黎南看著他們消失的身影,他纖細的身子蹲在地上縮成一團。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他什麼都做了,還在第一時間買了「百年相思露」,讓林萌回復記憶,希望她能留住王,為什麼會這樣?
經過一千多年的相處,尤其是在林萌離開後的這百年內,他與王獨處的機會變多。他每日看著王,看到移不開視線,看到認為自己該代替林萌來照顧王。
只是,王的離開在即,而他只要一想到沒有王的日子,心裡就莫名地難受。所以,才會用盡心思,找到林萌、留住了林萌,就是希望她能把王留在地獄裡、別讓王到「天居」。
但是,林萌為什麼要讓王離開?為什麼?為什麼?
愛一個人,就是希望留他在身邊啊!
他只是希望王留在地獄,這樣有錯嗎?胡黎南哀鳴出聲地爬坐起身,看著螢幕上已經現身人間的兩人──
愛「人」,真的好苦啊!
***
從地府轉換至人間過程不過幾秒,林萌卻幾度感覺到宮嘯天用一種要將她捏碎的力道在抱著她。
時空轉換必然會有的極冷與極熱刺痛著感覺她的肌膚,但這回她絲毫未曾察覺,因為她的心更痛。
「到了。」他嚴聲說道。
林萌睜開眼,眼前已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乾熱大地。火紅太陽掛在天際,灼熱得像是要燒盡整片大地一般。
「忽倫尼在洞穴那邊……」她指著前方一處光禿禿的山頭,催促著宮嘯天。
宮嘯天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比太陽更加灼烈的眼死鎖著她。
「為什麼要騙我?」他冷冷問道。
「我說了,你會捨不得走,那不是我要的結果。」她握住他的手臂,急切地說道。
「妳問過我嗎?妳顧慮過我的心情嗎?妳做妳覺得對的事情,但我盼妳盼得那麼久,就算是同情也好,妳難道不該告訴我妳想起一切了嗎?」宮嘯天扣住她的肩膀,驀地大吼出聲。
林萌被他吼得身子往後一仰,只能淚眼汪汪地緊揪著他手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過是希望妳多想到我一些,這樣很難?」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原本已經接受好要和她分手打算的平靜心境,早已蕩然無存。
「我……我……」林萌想起自己為了他放棄天居,安排下凡投胎,意外橫死等等一切,眼眶熱辣辣地紅著,卻是有口難言。
她得忍住,不能讓他情緒再有起伏。為了他好,便是要她犧牲自己,她也無所謂。被誤會又算什麼呢?
「總之,事情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她顫抖地低語著。
「不然,真相是如何?」宮嘯天低著眸冷睨著她。「如果妳現在只剩下十分鐘就回到人間,妳是要選擇和我相處,還是去救忽倫尼。」
林萌身子一震,驀地後退一步。
宮嘯天逼前一步,抓住她的衣領往前一扯。
「說。」他低聲唁叫著。
「我救忽倫尼。」她說,因為不能說謊。
「我就知道……」宮嘯天的臉色慘白如鬼,他眼神憔悴、雙唇顫抖,他的低語如風中殘燭般微弱。「我就是注定無人在乎……」
宮嘯天身子一搖,臉色恰如剛受完千百回酷刑的惡靈般憔悴。
他推開她,轉身往前走。
「因為忽倫尼像當年的宮傾天,他一出生時沒人教過他什麼是非善惡,他旁邊人灌輸他的都是燒殺擄掠的錯誤觀念,他的腦子裡只有仇恨,他怎麼會做出對的事。」林萌看他腳步愈走愈快,她一躍向前,從他身後抱住他。「我不想再有類似的遺憾發生了。」
宮嘯天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剛硬輪廓閃著漠然寒光。
「我需要你幫我。求求你,不要再讓我們之間有任何遺憾,你知道我愛你的……」她哽咽地說道。
「忽倫尼,快上啊!你人生的第一個女人正在等著你!」遠處洞穴裡傳來眾強盜的叫囂聲。
「還不快去?不是要普度眾生嗎?」宮嘯天唇邊浮出冷笑,大掌一揚──
林萌還來不及說話,一道黑風便將她推離宮嘯天身邊,另一道旋風則飛入她的足底,讓她像風一樣地朝著洞穴前進。
等她飛到岩洞時,宮嘯天早已幫她將閒雜人等全都用大風掃昏、挪移到洞穴外。
「求求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是出來找食物的,我家裡還有三個孩子要養!」膚色黝亮的三十多歲女人,上身被脫光光地縮在牆角哭喊著。
「妳有孩子關我什麼事?」忽倫尼沒注意到同伴都已消失,他只是緊盯著女人的胸部,他嚥了口口水,握緊了手裡的刀。
「可以讓忽倫尼只聽得見我的聲音而不看見我嗎?」林萌急問著宮嘯天。
宮嘯天沒開口,身形卻挪到忽倫尼身邊,在他駑鈍耳邊結了一道手印,好讓他能聽到來自另一界的聲音。
「求求你放過我……」女人哭著拼命磕頭。
忽倫尼舉起刀就要落下。
林萌上前抓住忽倫尼的手,大喊出聲:「不可以!」
「是誰!」忽倫尼大叫出聲,掙扎著想甩掉她的手,卻怎麼樣也甩不開。
林萌知道意念力量大於人類的力氣,於是用意念再讓手腕使勁,好使忽倫尼吃痛地丟下匕首。
深膚色的女人睜大眼,很快地抓住那把匕首往後方岩洞一縮。
「放開我!」忽倫尼痛苦大叫著。
「你有多痛,被你傷害的人只會更痛。」林萌握緊忽倫尼的手腕,目光卻是看著十步之外,冷顏以對的宮嘯天。
「我不殺他們,他們便要殺我!」忽倫尼瞪大黑白分明的眼,掙扎地大叫著。
「才不是!」林萌抓起忽倫尼的衣襟,把他整個人抬高到離地。「你殺人有時只是為了不順眼,才不是因為自衛!那些被你殺死的人有多痛,他們死後的怨念便會同樣如影隨形地跟著你。」
「那又怎麼樣,大不了我也去死,大家都一樣了。」年輕的忽倫尼倔強地說道。
「死後的世界由不得你作主,你傷害了多少人,那些惡事全都回抱到你的身上。」林萌大聲說道。
「聽不懂!走開!」忽倫尼朝空中一揮拳。
林萌忘了對方看不到自己,身子一退,還是鬆開了手。
忽倫尼急忙往前想衝出洞口,宮嘯天伸腿絆倒他,踩住他的後背,等待林萌過來。
「放開我!」忽倫尼抬高四肢,像烏龜一樣地拍打著地面。
「現在你知道身不由己的感覺了吧!別人被你強迫、欺負時,就是這種感覺。」林萌坐在忽倫尼背上,氣得對著他大吼大叫。「你給我聽好──你的母親當年就是為了保護藏在草叢的你不被歹徒抓走,所以才會犧牲自己。結果呢?你現在正要做殺死你母親的歹徒一樣的惡行!」
「我有母親?」忽倫尼愣住了,停住所有掙扎。
「對,而且直到你一歲時,她被歹徒殺死之前,她總是會抱著你唱歌,把你抱到空中,逗著你笑。」林萌激動地說出她事先搜集好的資料,巴不得把話全塞到他耳裡。「她寧可犧牲自己,也不讓別人傷害自己的孩子一分一毫!」
「騙人!騙人!沒有人會愛別人比愛自己多。」忽倫尼脹紅臉大叫著。
「有!一個人愛別人比自己還多時,會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林萌的淚水滑出眼眶,她仰起小臉,定定地看著宮嘯天。
宮嘯天胸口一悶,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逼問她眼裡憂愁的原因。
「惡魔,去死!」此時,躲在角落的女人突然拿出匕首捅向忽倫尼的後背。
刀子穿過林萌,插入忽倫尼的後背。
忽倫尼慘叫一聲,表情猙獰地彈跳起身,他抓住女人的身子,搶走她手裡的刀,把她壓倒在地。
他身上的血滴到女人身上,在女人的尖叫聲中,舉起刀子──
「不可以!」林萌上前想抓住忽倫尼的手。
「妳做的已經夠了。」宮嘯天攬住她的腰,往後一扯。
「想想為了你而死的母親!」林萌哭喊地說道。
「我不殺別人,別人就殺我……」忽倫尼瞪大眼睛大叫,唇邊溢出鮮血。
「你剛才如果不是想傷害這個女人,又怎麼會有這種下場?你現在殺了這個媽媽,她在家裡的孩子如果沒餓死,也會跟你一樣地長大,再去傷害他人的母親!」
「這裡只有強盜,她不該跑出來的……」忽倫尼整個人往前趴到女人身上,斷了氣。
林萌雙膝一軟,也往地上倒下。
宮嘯天快手環住她的要,順勢將她攬回懷裡。
「我阻止他再殺人的下場,就是讓他被殺死……」林萌沒法子止住身子的顫抖。
「人死只是另一個開始,妳讓他帶著善念離開人間,讓他的下一場開始不再那麼血腥,妳算達成目的了。」宮嘯天摟著她。
「我知道,但……」她咬著唇,不知如何說明心頭此時的五味雜陳。
「生死是平常,妳跟著我那麼久,還沒悟到這一點嗎?」
「傻嘯天,生死多回,求得的就是『放下』不是嗎?不是嗎?」林萌撫著他的臉頰,淚水如雨地滾落眼眶。「你自己也沒參透啊!不然,何必執著於我,又怎麼會不明白我隱瞞恢復記憶的用心良苦呢?我們還要放下的……」
「我知道放下會更好……」宮嘯天卻牢牢捧住她的臉龐,額頭觸著她的,顫抖的雙唇不住地喃喃自語著。「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林萌的淚掉得更凶了,她飛撲上前,摟住他的頸子。
此時,被忽倫尼壓在身下的女人,臉色蒼白地爬出來,臨走之前還從忽倫尼懷裡偷出了一小袋錢。
女人跪在地上對他跪拜一回。「謝謝你救活了我的孩子。」
女人逃出洞口,林萌只希望她能平安返家──在此蠻荒之所,搶劫殺掠只是尋常,人吃人也非奇事。
林萌因為痛苦而揪成一團的小臉埋到宮嘯天胸前,雙鄙牢牢抱著他的腰。
「這個女人的孩子將來長大之後,會有機會統治這個國家,結束戰亂。」宮嘯天說道。
「一切都會變好嗎?」林萌癟著唇,強忍著大哭的衝動,仰頭看著他。
「是。」他堅定地點頭。
「有的人間悲慘到連我都不免要懷疑,這裡和地獄有何不同?」她喃喃說道。
「一念之間,便是天堂、地獄之別。」他說。
林萌哭累了,把臉偎在他的頸間,輕聲地說道:「是啊,否則你執著為我報仇的那一念怎麼會讓你成為閻王呢?」
「若非那一念,若非我成了閻王,我可能至今都還在怨恨我的母親及宮傾天,也許還在人間輪迴,與他們糾葛百千年不休。」
他拭去她眼角淚水,癡癡地凝望著她好一會兒後,他擠出一抹笑容,說出她想聽的話。
「我現在只著急在我離開地獄之後,無人能度宮傾天離開地獄。」
林萌的眼淚奪眶而出,但是這回卻是開心的淚水。
「太好了。」她抓著他的衣襟,開心地往前一跳,雙腿夾住他的腰,雙手摟住他的頸子,認為他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把臉埋入他的頸子裡,不住地說道。
「妳只會為了別人而說我好。」宮嘯天抱著她,不明白他的滿腔怒氣為何總在遇到她時,就會在瞬間化為無形。
愛一個人,連生氣都氣不了太久,因為捨不得對方難受……
「就算沒有別人,你在我心裡總是最好的。所以,我不要你因為罣礙著我,而不離開,我要你更好。」想起自己隨時都可能離去,她的話說得更急了。
「我不歔要妳來度我,我只想現在有妳在我身邊。」
「何必呢?我早晚也都是要離去的,你不會不清楚沒有什麼『永遠』,永遠只有『現在』要把握……」
一陣暈眩閃過林萌的身軀,這樣的感覺她近來已經熟悉。只是,這一回的力道太強,強到她甚至沒法子假裝她沒事。
離開的時候,終於到了!
「我愛你。」林萌撐住虛弱的雙腿,她用盡全力地捧住他的臉,在他唇間印下一吻。
「愛我就……」
「你不會知道我為了再見你一面用了多少心思。」她的雙手顫抖地落到身側。
「那就告訴我……」宮嘯天想抓住她的手,卻抓到一場空。
宮嘯天臉色蒼白看著她頸部以下變成虛空,只有那張小臉還望著他。
「不……」
她璀亮的眸子噙著淚光,可她的雙唇在上揚,她的貝齒在對他微笑著。但她的笑容很快地便像湖水倒影一樣地晃動起來。
「別走!」宮嘯天面容焦急地扭曲著,大掌在空中試圖捉住一絲一毫的她。
可她只失去實體,剩下最後的影像……
「我們一起往前走,答應我一定要上『天居』,我們早晚會在那裡相遇的……」
林萌聲未落地,便已消失在他面前。
宮嘯天看著眼前空無一物的岩洞,明明知道她是因為人間的軀體已經清醒,所以魂魄才會突然離開,但他還是呆了傻了,沒辦法發出一丁點聲音。
他摀著胸口,明知道這顆心已經千年不曾跳動,但還是覺得那個地方痛得像是被油煎刀剮似地生不如死。
飲千百年鐵漿是苦,但更苦的是他長久放不下的執著。
以為心已默寂,卻是一見到她就再度驚濤駭浪。他究竟想在她身上求得什麼?幾輩子的相守就叫永遠嗎?
「沒有什麼『永遠』,永遠只有『現在』要把握……」
林萌剛才說的話,驀地刺入他的心裡。
小傢伙倒是比他還清醒!
宮嘯天遊魂似地飄出洞穴,大漠焚風吹過他的身上,他卻感覺臉上有股涼意。伸手一摸,知道也只能是淚,因為他總是只為她流淚。
不該再這樣!至少這一回,他們道別了,他們好聚好散了,也該是真正放手的時候了。
宮嘯天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大掌,唇邊閃過一抹苦笑。
畢竟,這千年時光,他又真正抓住了什麼呢?
結局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告訴自己。
宮嘯天閉上眼,靈體像冰似地融化於黃沙之間……
作者:
a2277
時間:
2011-11-2 01:49 PM
第十一章
「她的眼睛又動了!」
「我老覺得她這陣子看起來就是一副快醒來的樣子!」
「她睜開眼睛了!妳快點去叫醫生啊!」
林萌睜開眼,刺目的光線讓她瞬間瞇起眼。
「我去把窗簾拉下來,最近陽光毒辣得很!」圓臉護士驚喜地對她說道。
林萌從瞇起的眼縫裡看到護士的背影及窗邊射入的金黃光線。
地獄裡怎麼會有陽光呢?林萌的腦中一時還沒切換過來。
莫非──
她回到人間了。
窗簾被護士拉下,室內轉成一片昏沈的黃。林萌望著濛濛日光,想咬住唇,卻連這樣的力氣也沒有。
於是,縱然她想哭,也流不出淚水。
「恭喜妳,妳福大命大,昏迷了一個多月,還能醒來,是奇蹟啊!」護士走回她面前,一邊幫她量血壓、量體溫、量脈搏,一邊則是興奮地停不住嘴。
一個多月?林萌皺眉看著護士,所有的事慢慢地回到腦子。她痛苦地癟著唇,喉嚨乾燥得像有火在灼燒一樣。
「妳可以說話嗎?妳知道我是誰嗎?」護士問道。
林萌緩緩地搖頭。
「也對啦,我們本來就不認識,妳不記得也是應該的。」護士自顧自地大笑出聲。「妳等著,醫生就快到了。」
林萌微側頭,看著眼前白色的牆、白色的桌子及其他三張白色病床,還有周遭平躺著的昏迷之人。
這裡不是地獄,但是,回到人間的她,不是應該忘了這一切嗎?
啊!都怪胡黎南讓她喝下了「百年相思露」,她現在想忘也忘不了了。
林萌的淚水奪眶而出,知道這次是真的與宮嘯天分別了。
「怎麼了?很痛嗎?哪裡不舒服?」護士急忙上前要檢查。
林萌沒說話,只是不由自主地流著淚,面對嘯天時,她要故作堅強,要強顏歡笑,要讓他知道她很灑脫。
但她怎麼可能不痛,他是她的心啊!
林萌閉上眼,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她會沒事的,因為不會有比這樣更好的結局了。
嘯天要上「天居」享天壽去了,多好啊……
「喂喂,妳不會又昏迷了吧!」護士急著握住她的手腕量脈搏,嘴裡喳呼地說道。
林萌苦笑地又睜開眼,看著護士著急的眼神,她勉強擠出一點聲音。
「為什麼……只有我隔壁這一床……沒有人?」
「天啊,妳說話了,妳的語言能力沒被影響,真是太厲害……」護士嘖地說道,根本忘了要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隔壁沒有人……」林萌皺了下鼻尖,怪自己說幾句話就要累翻,愛問兩次話的老習慣卻改勿了。
「妳隔壁的這位李法老先生剛剛往生。」
原來老鬼廝李法竟是她的病房鄰居!願他來生更好──林萌在心裡祈禱著。
林萌還來不及多想,幾名穿著白袍的男男女女已經走到她身邊,替她做起了各項檢查。
林萌沒力氣反抗,覺得她被自己的重量壓在床上,喘不過氣來。
想想也真好笑,她居然比較習慣地府裡那種沒有實體的日子。在地府時,身體只是一種可以觸摸卻無重量的皮相,她可以飄在半空中、可以原地翻滾……
「林小姐,妳還記得自己是怎麼發生車禍的嗎?」醫生問道。
「孩子……衝到對面車道……我跳出去救孩子……然後,我被車撞到。」她說。「那輛車……怎麼了……」
「咳。」醫生不自然地低咳一聲。「那輛車為了閃避妳,撞上電線桿。」
「他沒事嗎?」她的身子一緊。
醫生只回以勉強的一笑,不忍心告訴她對方和她同時陷入昏迷,今早還因為情況危急而送入加護病房。「總之,妳能醒來,是老天送的大禮,妳先休養好身體吧,我們現在要幫妳轉病房,好做更進一步的檢查。」
真好笑,不管是在人間或地府或是天居,她做事還是一樣不經思考……林萌在心裡喃喃自語著。
想起那台撞向電線桿的車主,想起宮嘯天這百年來的遺憾,她氣自己怎麼就是學不會謹慎和瞻前顧後呢?
她自己遭受後果,也就算了,但是,她總是要害旁人傷心。可憐的嘯天……林萌感覺眼眶在發燙。
「妳別自責,最該責怪的是那個孩子的爸媽,沒管好他,讓他跑到馬路上。」醫生安慰地說道。
林萌點頭,感覺沈甸甸的身體正拼命地將她往下拉,她的四肢像鉛塊一樣地重,眼皮也好沈。
「好了,好了,妳快點閉上眼睛休息一下。」護士說道。
林萌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就沈入了半睡半醒間。
她聽見周遭壓低音量的說話聲,聽見病床下的輪子被推動的聲音。
為什麼不睡熟呢?睡熟之後,她也許就能夢見嘯天了。
要命,不是才分開一會兒嗎?怎麼就開始想念了呢?
不,她想到以後生生世世不得相見了……
她知道沒有永遠,但她其實沒有要永遠啊!她只是想和他好好相守一場,即便只有一天也好啊。
但是,她不能為此剝奪他到「天居」的權利。
林萌清醒不過來,可她知道眼淚正不停地流出眼眶。
「唉呀,她怎麼一直在哭呢?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還是哪裡出了問題?」
「先推到綜合檢查室,看看哪裡有問題!不要才醒來又回去了……」
林萌聽到醫護人員擔心的對話,身下的病床則開始因為快速移動而劇烈地晃動著。
砰!
門被撞開的聲音,讓林萌驚跳了下。
「唉呀!你這個人怎麼在醫院裡橫衝直撞!」
「你要做什麼!」
「小萌兒。」
林萌身子一顫,擰起眉仔細聽著──
天啊,她好像真的睡著了,所以聽見嘯天的聲音了。
接著,她就會夢見他、看見他的臉了。真好……
「小萌兒,張開眼睛。」
林萌勾起唇,等著他進入她的夢境,讓她看見──
「我不是夢!妳給我睜開眼睛!」
宮嘯天的大吼讓林萌整個清醒過來。
她奮力睜開眼睛,看見──
一個剃著平頭、戴著護頸,穿著醫院身藍色病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但,他的臉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宮嘯天!
「你你……你……」林萌以為自己尖叫出聲,但聲音聽起來卻像是蚊蚋般音量。
「你走開!不要打擾病人!」護士怒斥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高大男人。
宮嘯天冷冷看護士一眼,護士旋即打了個寒顫,卻仍一動不動地堅守崗位,只抬頭找了救兵。
「醫生,你叫警衛把這個人趕走!」
「你再不走,我叫警衛了!」醫生舉起手機。
「閉嘴。」宮嘯天低喝一聲,天生氣勢竟真的喝止了眾人。
宮嘯天上前一步,緊握住林萌的手。「妳認得我嗎?」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林萌用盡吃奶力氣才有法子蜷起五指,回握住他。
宮嘯天雙手捧住她冰涼的小手,努力用他的溫度來溫暖她。
「說來話長。」他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一吻。
「放開她!你自己都傷成這樣,還不快點回病房休息。」護士板著臉催促著他回病房,卻因為覺得眼熟而多看了他一眼。「我的天!你不就是那個撞到她的宮嘯天嗎?你不是今天早上才因為心肺衰竭送進加護病房嗎?怎麼可以現在就起身……」
「你……宮嘯天……撞到我的那個人?」林萌一驚,整個人要彈坐起來,偏偏才一動,她就喘得像跑了三天三夜一樣。
「給我躺著。」宮嘯天一手壓住她的肩膀,黑眸因為焦急而顯得凌厲。
林萌看著他身上的病人睡袍,還有他的平頭造型,她的腦袋更加昏沈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這張臉、那對眼,明明是他啊。
「你真的叫宮嘯天?」她碰觸他的臉頰。
「我還能有其他名字?」宮嘯天握住她的手放到胸口。
怦、怦、怦!她感覺到他心臟的跳動。
「我瘋了嗎?」林萌睜大眼,連嚥了幾口口水。
「不,是我瘋了,才會到了這裡。」他啞聲說道,目光渴望地看著她的雪白小臉。
「你你你!你為什麼沒去那裡?!」林萌因為情緒太激動,用盡全身力氣彈坐起身一秒鐘,隨即她腦子一陣昏眩,閉上眼,瞬間像被消氣球一樣地倒回病床上。
可她握著他的手──沒放。
「你們還不快點救她!」宮嘯天利眸朝身後的醫護人員瞪去。
「是。」醫護人員全體立正站好,連忙上前替林萌進行檢查。
等到他們確定林萌的呼吸、心跳正常的時候,這才有人想起他們幹麼要聽這個男人的命令。
醫生首先看向這個高大男人,他正緊握著女子的手,目光沒一刻遠離那個女子。
「你們是什麼關係?」護士忍不住開口問道。
「她是我的女朋友。」宮嘯天冷冷說道。
「不可能!如果她是你的女朋友,她之前昏迷時,你的家人為什麼不來照顧她?」護士質問道。
「我家人不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是直到剛剛清醒之後,才知道我撞到的人是她。」宮嘯天抿著唇,耐著性子解釋,只因為林萌的命現正繫在這群人身上。
所有人全都瞪大眼,目光不能置信地在他們兩人之間流連著。
「天啊!這實在有夠像電影情節,比羅曼史還浪漫一百倍!」一名年輕護士驚呼出聲。
「被車撞到昏迷,哪裡浪漫?」宮嘯天瞪她一眼,確定對方驀地打了個冷顫,他才移開眼。
「對不起。」年輕護士自覺失言,後背被嚇出一身冷汗。
「你們大難不死,一定會相守到老的。」醫生陪著笑臉說道。
宮嘯天聽到這話,臉色這才和緩了一些。
是的,這一回他和林萌將會相守到老──
就像個正常人一樣。
因為他和她現在都已經是凡人之身了。
***
當林萌再度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豪華的大病房裡。
她睜大眼,緊揪著被單,還在消化那一堆突如其來的訊息。
她從地府回到人間,然後──
宮嘯天也來了!
他──不該在這裡的。
林萌轉頭,看見了他。
他躺在床邊的沙發上,正皺著眉像是睡著。
林萌咬牙拔掉手上的點滴,走到他面前,舉起手──
瘋狂地拍打他的肩膀。
「回去回去!你快點回去!你來這裡做什麼!」
宮嘯天被她打醒,他反射動作抓住她的手,將她往前一拉。
林萌原就沒什麼力氣,被他這麼一扯,整個人於是倒趴在他身上,但她雙手沒停,就算用盡力氣、喘不過氣,也堅持想把他打回去。
她若是不這樣做,她沒法子處理她抓狂的情緒。
宮嘯天沒見過她這麼激動的一面,他扣住她的手腕,不想她傷了她自己──
她的雙唇泛白、臉色發青,分明就是即將要昏倒的模樣。
但他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快痛死了!
宮嘯天強忍著頸部傷痛,按捺下詛咒這具肉身的一百句話,因為這一切是他自己所選擇的。
「放開我!你給我回去!」她無力,但很堅持要吼到他腦子清醒。
「我建議妳別為難妳自己和我──因為我現在只是血肉之軀,和妳一樣出了車禍,而且傷勢比妳還嚴重許多。」宮嘯天粗聲說道,痛到全身都在顫抖。
林萌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就要從他身上起身,但身體不聽使喚,用了力氣起身就控制不了方向,整個人於是筆直往地上摔去。
「小心。」宮嘯天摟住她的腰,直把她往懷裡攢。
林萌靠在他胸前,聽見他悶哼了一聲,而且說了一堆類似詛咒的話。
她慢慢地抬頭,看到他因為強忍痛苦而慘白的臉龐,還有他那一身的傷口,她癟著唇,淚水滑下眼眶。
「你……」她哽咽地說道。
「乖,我沒事。」他撫著她的頭髮,揚唇做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笨蛋!你活該痛死好了!天居無病無痛的日子不過,幹麼換來這麼一具血肉之軀?」林萌掄起虛弱的拳頭想打人,可馬上想到他現在已是凡人身,她氣得抽回手,只能哭喊著。「回去回去!你給我回去!」
「來了就回不去了,妳也知道的。」宮嘯天一聳肩,卻因為頸子傷勢而一縮。
「你!」林萌一看到他瑟縮的樣子,她強迫自己坐起身,然後再盡可能地推他坐在床頭。
兩個重病患者,虛弱地並肩坐在床頭,可彼此都用最大的力氣再看著彼此。
「小萌兒……」
「不要叫我!你明知道一店成為凡人,就回不去『天居』了,你為什麼還來?」林萌咬牙切齒,一下子抓著他的衣襟,一下子又鬆開,懷疑自己會腦中風。「你根本是存心想把我氣瘋!我那麼苦口婆心,你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我上了『天居』之後,掌管出入境的日光神告訴我一件事。」宮嘯天握住她的肩,打斷她的話。「他說有一個傻瓜,上了『天居』之後,因為執念太深,淨水瀑布沒能洗去記憶,她於是在『天居』努力計算著降生人間、落於地獄的時間點,只希望能在地府再見我一面……」
林萌倒抽一口氣,眼睛愈瞪愈大,雙頰也越鼓愈大。
「他為什麼會對你說這些?他應該是不能說的。就是他說了這些,才讓你又動心起念嗎……」
「日光神告訴我的原因是──我根本沒過淨水瀑布。妳走後,我直接上『天居』提出比妳更大的要求──我要求帶著同樣的相貌、帶著原生記憶降生在人間。」
「你你……」林萌又氣又惱又感動,眼眶刺熱地瞪著他,「你」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我愛妳。」他撫著她的臉龐,對她一笑。
她癟著嘴揪著他的衣襟,又哭又笑地把臉埋到他的胸前。「可你怎麼會變成那個撞到我的人?」
「撞到妳的這具身軀原本該在今天早上離開人世的,我正好用千年天壽做了這樣交換,包括更改認識這具身軀者的所有記憶。」他雲淡風輕地說道。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天居一日、人間一年,你知道天壽千年是多大的尊榮嗎?你原本可以無憂無慮地在天居過上千年,你卻換來一具會傷會死的身體,你你你……」林萌緊咬牙根,否則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咬他。
宮嘯天握住她的下顎,黑眸定定逼到她面前。
「那妳用三百年的天壽,換來這張臉、換來妳選擇的意外昏迷,卻沒法子換回以前的記憶,不瘋嗎?不冒險嗎?因為妳到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夠見到我,可能就這麼一直昏迷到死,妳不瘋嗎?」
林萌睜大眼,面對著他黑眸的審視,她嚥了口口水,心虛地別開頭。
「那是因為……因為……我怕你因為我的離開而不甘心,又亂許願,再花個千百年的時間在地府受苦……那我不是罪過了!」林萌懊惱極了,她抱著頭,淒慘地低吟起來。「我就是太衝動,如果我忍一下,相信你會上『天居』……」
「小萌兒。」宮嘯天打斷她的話,抬起她的下顎,定定望入她的眼。「事已至此,況且,我都已經在這邊了,妳還要口是心非多久?」
林萌水眸瞪得圓圓地看著他,她的雙肩開始顫抖,雙唇開始用力地抿緊,淚水開始又在眼眶裡打轉。
「想哭就哭吧。」宮嘯天撫著她的髮,深情款款地看著她。
「我……好難過……可是……我也好高興啊!」林萌哭著衝進他的懷裡,牢牢地抱緊了他的腰。
宮嘯天咬牙忍痛,努力不呻吟出聲。
她把臉貼在他的胸前,還是對他的心跳感到不可思議。
「天啊……你真的變成一個平凡人了。」她屏住呼吸說道。
「對。」一個痛得要死的凡人。
「『天居』為什麼會同意你的要求?為什麼?他們應該是很希望你留在那裡修行的。」她緊盯著他,懷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也許真實的她,躺在病床上還沒醒來,只是因為太想他,所以才會創造出這樣的幻境。
「因為『天居』沒有法規規定我們不能做出這樣的互換,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麼傻,所以我們這對傻瓜感動了他們。他們決定給我一次機會,好讓我沒有遺憾地結束此生。」宮嘯天微笑著輕掐了下她仍然不可置信的臉龐。「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真的是個大大大傻瓜。」她癟著嘴,強忍住再度哇哇大哭的衝動。「你這一降生人間,很快就要結束此生了,人死得很快啊!」
「我不怕死,怕的是遺憾。」宮嘯天撫著她怎麼樣也擦不乾的淚水,帶著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看著她。「這一次,我終於可以不用擔心妳會突然離開了。」
林萌感動得要命,可一看到他滿身的傷,還是忍不住咕噥說:「傻子……人間的意外那麼多……」
「別擔心。」他笑著說道,想用力地擁她入懷,偏偏今天的折騰已經讓他全身痠痛了。「我查過了,妳在地府所救脫的惡人所得的福報,以及我用天壽換來的這一生,可以讓我們相守到百歲。」
「百歲!」她的眼一亮,露出貝齒笑得傻兮兮的。
「是的。妳現在才二十歲,還是大學生,還有兩萬多個日子可以過。」
「那你呢?你大我十歲,所以是上班族嗎?是嗎?」她「輕輕地」抱住他的手臂,想知道他現世的一切設定。
「不,我是年輕有為的電腦鉅子。」他挑眉,淡淡地笑說道。
「厚,閻王了不起,有電腦專長了不起,天壽了不起,可以換到有錢背景。」她故意鼓起腮幫子,揶揄著他,可一對黑白分明水眸卻是笑得好甜好甜。
「我會好好照顧妳的。等我們傷勢一好,我們馬上結婚。」他撫著她臉頰說道。
她用力點頭──呃,或者點得太用力了些。
「頭好暈。」她悶聲說道。
「我身上也快痛死了。」他也老實答道。
兩人相視,噗地一笑,慢慢地倒躺到病床上。
她側身挨在他身邊,捨不得一秒不看他。
「胡黎南……他還好嗎?」她咬了下唇,悶聲說道:「我……沒發現他喜歡你。」
「我也沒發現,因為在我心裡,他只是一隻狐狸。即便他五百年前已修行為人身也一樣。我只是沒想到胡黎南會因為看了我太久,又把自己當成妳,所以才會喜歡上我。」
「那他現在怎麼樣?。」她擔心地揪眉問道。
「他說他搞不懂情啊愛啊這些事,決定加速修行,好直接升上『天居』,不要再為情所傷了。」宮嘯天說道。
「我們之間,最聰明的就是他了。」她有感而發地說道。
「沒錯。」宮嘯天說道,在心裡感謝著胡黎南──如果沒有他,自己與林萌也許再也不會有機會重逢。
「大目鬼王一定氣炸了,不知道巨雷爹爹……」
「妳這顆小腦袋,哪來這麼多好擔心的事?他們有他們造化,將來個個都是『天居』裡了不起的人物。」他勉強挪動身子,先把自己像具屍體一樣地攤平床上,然後微舉高右手,釋放出她的床位──
林萌小心翼翼地移動自己,把自己縮進他的懷裡,環著他的腰,閉著眼低聲地說道:「我知道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在我心裡,你最了不起。」
「那是當然。」他笑著說道。
林萌微笑地勾起唇角,沒有回答。
宮嘯天聽見她平穩的呼吸聲,他「努力」壓了壓戴著護頸的脖子,低頭一看──
她蜷在他的身側,睡了。
模樣如同千年前,他們相枕而擁的模樣。
只是,她看起來更幸福了。
宮嘯天用右掌環住她,貼在她穩定跳動的心臟上,也跟著很快沈進了睡眠。
只不過這回──
他再也不需要美夢。
因為他的美夢已經成真,他的小萌兒再也不會和他分離了。
此生,足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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